第四章
「早上就先念到這裡吧!在怎麼說,我也一早起來就坐在書桌前面三個小時了,久坐對身體不好。」
晨瀚一邊這麼說,一邊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他抬頭看了看掛在牆邊的時鐘,垂直的時針與分針分別指著阿拉伯數字九與十二。為了陪母親去做抽血檢查,父母兩人相偕在一個小時之前出門了,現在家裡只剩他一個人。
「我是有好好幫他隱瞞了,結果還是被發現了啊……。」
兩個禮拜前,一通從國外打來的電話,讓父親那蹩腳的謊言破功了。雖然葉父有特地與晨瀚套好口供,只可惜百密一疏,他忘記要聯絡他在公司裡的同事,以至於當葉母接到這通電話時,整件事情就這樣子曝了光。
現在,葉父以照顧病重的母親為由,向公司請了長假。
關於這點,父親似乎非常自責,認為自己沒有盡到身為一家之主的責任。
「雖然很想叫他不要在意……但是已他那種個性,應該也沒辦法吧……。」
父親的確是個家事白癡,加上現在母親的身體狀況實在不是能料理三餐的情況下,他也有在試著學習,像是簡單的洗菜、切菜、蒸煮之類的料理方式。
「如果今天報告的結果不錯的話,說不定我們家的厄運也就會到此為止了。」
懷著這樣期待的心情,晨瀚在圓領衫外罩了一件連帽外套,充滿希望的出門散步去了。
在出門之前,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根據早晨新聞上的天氣預報,今天的降雨率是百分之八十,得帶把雨傘才行。
「修的好嗎?」
「嗯……我勸你還是買一台新的比較好。散熱器已經完全報廢了,處理器的狀況也差不多,你說這台電腦已經撐了六年了吧?我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看過這一型的作業系統了,這東西真的從裡到外都是老骨董呢!」
「這樣嗎……謝謝。」
踏著沮喪的步伐,抱著懷裡「行將就木」的筆電,曉月慢慢的從電腦維修行的店面裡走出來。這已經是她第五次聽到同樣的診斷內容,從這條電器街的街頭走到街尾,剛才那家店是曉月最後的希望,如今,連那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
雖然她自己也或多或少也點意識到這台陪伴自己多年的夥伴已經不行了的事實,實際聽見專家們的說法時,卻還是壓抑不住難過的心情。
「就算說要換一台,我對這方面的東西完全不懂啊……。」
但是,在現在這個社會,即便是普普通通的平凡高中生,沒有了電腦也會造成相當程度的不方便。
「期末的報告也泡湯了,得重新打一遍了。」
曉月越是這麼想,她的背影就縮的越發微小。
到最後,難過的她乾脆蹲在一旁的路燈柱旁自怨自憐的唉聲嘆氣。
這時,一陣濕冷的風掃過沒有任何遮掩的側臉,讓她冷的直發抖。
「真後悔沒有多帶條為圍巾。」
順帶一提,曉月今天的服裝是一件白色長袖襯衫及紅色蘇格蘭式短裙搭配過膝長筒白襪。
這時,曉月瞄到一張掉在地上的傳單。
「教會的聖誕節活動嗎?」
曉月家裡拜的是觀世音菩薩,因為行憲紀念日沒有放假的關係,家裡的人也不會特地去注意十二月二十五號那天究竟曾經發生過甚麼事情。
以前國中的時候,幾個交情比較好的男女同學會互相贈送聖誕卡片,或者是放學之後三五好友相約出去吃飯、唱KTV之類的。不過,這些東西也是曉月輾轉從同學口中聽來的小道消息,實際上,她並沒有參與過。
她不禁想起晨瀚的事情,今年的他,想必會是在醫院與他的母親度過聖誕夜與跨年夜吧?說不定連農曆新年的除夕夜也是。
最近她常常在思考,平常自己所見到的葉晨瀚,或許並不是葉晨瀚。
嚴厲、精明、認真,少女所認識的葉晨瀚便是這些形容詞的最佳範例。雖然偶爾也會有情感流露的時候,但在大部分的時間裡,晨瀚的身影都像是緊繃的弓弦一樣,沒有散發出一絲一毫軟弱的氣息。
曉月不瞭解晨瀚的過去,所以她不知道在遇見自己之前,晨瀚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一個人。她所擁有的,只有這一年多來以朋友的身分往來之後,所得到的種種認知。
可是,這些認知,會不是晨瀚為了武裝自己,所刻意塑造出來的形象呢?
這個想法第一次出現,是那天在醫院碰見伯母的時候。當時的晨瀚,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情緒,與她印象中的他,有極大的差別。
這是不是代表,她對於葉晨瀚這個人的了解,還不夠深入的意思?
若真是如此,她又應該怎麼做呢?
「我有那個資格去了解你嗎?」
曉月輕聲細語地對著路燈柱的基部說話。
昏暗的天空此時靜靜的被濃厚的烏雲層層覆蓋。
晨瀚提著一袋從超市買來的塑膠袋在走在路上。
「嗯,記得帶雨傘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就算用傾盆大雨來形容也不為過的雨勢,以及籠罩在其之上的烏雲。
經過了芮神父所在的教會門前,晨瀚走到了那條兩旁佈滿了販賣各種電腦相關部件、耗材的街道。這條街道,是晨瀚從超市返家時最短的一條捷徑,亦可說是必經之路。
這時,眼前出現一個匆匆忙忙的身影。
那是一個被雨水淋濕的少女,胸口抱著一個破舊的黑色電腦包,
她低著頭,拼命的向這邊跑著,終於在距離晨瀚不遠處的一家店面前,找到一處可供避雨的騎樓。
晨瀚沒有多做思考,便朝著少女的方向走去。
「曉月。」
那名少女正是黃曉月。
她的樣子非常狼狽,全身上下都被雨水給淋溼,整個人活像隻落湯雞。雨水從她的頭髮上、衣服上不斷的滑落,順著身體最後滴進她的鞋子裡。
「呼、呼、呼,讓你看到落魄的樣子了。嘿嘿嘿。」
曉月尷尬地露出苦笑。
事到如今,既然已經看到了,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晨瀚也沒有多想,就直接開口了。
「我家就在附近,你來我家換衣服吧!」
至於對方的反應,就可想而知了。
「樓梯很陡,小心一點。」
「嗯。」
這是葉晨瀚十七年來的人生當中,頭一次如此感謝自己的父母不在家中這件事。雖然跟一隻手還提著一大包塑膠袋有關,若是換在在平時,就算只用一支手晨瀚也能非常熟練的在三十秒鐘以內打開門板上的上下兩道鎖;然而今天,晨瀚卻花了將近兩分鐘。
身後的曉月那被水濡濕的白色襯衫,不但變得黏膩不堪,僅僅得透露出曉月身體的曲線,連她裡面所穿的內衣,也應該是清晰可見,會說是「應該」沒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為曉月手中抱著的那包舊電腦包正好替她遮擋住了一些令人尷榻的部分。
打開門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面向門口擺放的神桌。
「嗯,我先聲明,我們家是屋齡將近三十年的中古屋,沒有什麼值得期待的東西。」
「但是那個神桌很氣派呢!」
「那是我爸的興趣,關於這點我跟我媽還蠻頭痛的。」
先讓曉月在客廳的茶几旁坐下之後,狀況馬上就發生了。
今天是假日,家裡也沒有任何客人會來的預定,因此晨瀚今天雖然和平日一樣早起,卻也沒有特地打掃。雖然大略的看過去,客廳的狀況還算可以,但是自己的房間就完全出局了。禮拜五放學之後穿完的衣服全都隨意的扔在地上,地也已經快一個禮拜沒有掃了,因為冬天的關係一整天都關著窗戶,所以可能也會產生可怕的怪味……。
「那個,晨瀚?」
「啊,請稍等一下,我去幫你拿毛巾,浴室在這個方向,不過因為浴缸已經不能用了,請不要泡澡,謝謝!」
把濕透的女同學推進浴室裡之後,晨瀚氣喘如牛的靠著門板站著。
雖然總算是矇混過去了,但接下來事情的才是問題。
把那身濕透的衣服換掉之後,曉月到底要穿些什麼?
令人難以啟齒的,晨瀚對於女生的衣服可說是完全沒有概念。雖然他也不是沒有女性的朋友或長輩,只不過以他的個性,是不會在閒聊中觸及這一塊的。
葉母是非常節儉的純樸女性,平常很少花錢買衣服給自己,在晨瀚還小的時候,原本應該要變成母親衣裙的薪水,幾乎都變成兒子身邊的各種東西。
「最近也常常拿我穿不下的衣服來穿啊……。」
想到這裡,對於母親的那股愧疚又更深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曉月一邊搓洗著自己的頭髮,一邊在心裡這麼問。
明明自己只是這裡修電腦的,到底是為什麼自己才會在別人的家裡,借用別人的浴室,共用他們平常所使用的洗髮乳跟沐浴乳呢?
「真是微妙的感覺。」
曉月用半閉的眼睛環視她所身處的這個空間。
晨瀚剛剛講的話,或許也有自謙的成分包含在內,但是單單從這間浴室來判斷,就可以知道他所言非虛。有點剝落地白色壁漆以及有些褪色地彩色三色磁磚,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鄉下的爺爺奶奶家一樣。
腳下所採的地磚之間,有著黑黑的縫隙,不知道那黑色的原因是因為陳年的污垢,還是原本就是這種設計。
不過,在怎麼說都是借用別人的家,她也沒有打算刻意去挑毛病。更何況,她也不是那種眼裡容不下一絲髒汙,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與其說是汙垢,倒不如說那是一種,讓人感到親切的,歲月所累積下來的痕跡。
剛才進門的時候,曉月感沒有看到晨瀚的家人,是出去了嗎?
「啊,對了,葉伯母可能還在住院吧?」
這麼說,晨瀚現在是一個人住嗎?
如果我問他這些問題,會不會太多管閒事了?曉月想起那天在醫院裡晨瀚的表情。
「看來他好像很不喜歡別人插手他家的家務事。」
拿起掛在牆邊的蓮蓬頭,溫暖的熱水從她頭上澆下來,沖去滿頭的泡沫,泡沫順著水流汩汩地流到地面,在洗臉盆下的孔洞上形成一個小小的白色漩渦。
曉月走到鏡子前面,在因為水蒸氣起霧而模糊起來地鏡面上端詳自己。
為了確認,唯一的方法只有對話。
曉月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抹去眼前鏡子上映照著的朦朧鏡影。
隔著陽台的鐵窗聽見淅瀝瀝的雨聲,窗外的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看來這場雨還會持續上一段時間。
晨瀚跟曉月兩個人坐在長沙發上,兩個人之間隔了大概三個手掌寬的距離。
他們正在看電視。
「……。」
正在「看」根本沒有打開的電視。
晨瀚家裡是不喝咖啡的。雖然碰到在學校晚自習的時候,晨瀚有時候會去便利商店買杯熱拿鐵來提神,但是在他家裡是找不到跟咖啡有關的任何東西的。
雖然平常幾乎不會有客人來,但如果真的有需要的時候,父親通常是用收在櫃子裡的那套茶具來泡茶招待,可惜的是,晨瀚並沒有習得這項技能。
現在擺在茶几上散發出陣陣白煙的,是兩只盛了即溶奶茶的白色馬克杯。
曉月現在身上穿的,是一件寬鬆的短袖遠領衫。
最後,想不出辦法的晨瀚只好請洗澡完後從浴室裡走出來,只圍著一條大浴巾的曉月,自己到父母房間的衣櫃裡去挑選換穿的衣服。只是沒想到,好死不死剛好選到晨瀚國中的舊衣服!
穿在晨瀚身上太小,穿在母親身上剛好,但是穿在曉月身上明顯太大的那件黃色圓領衫,就像是長袍一樣套在曉月的身上,露出了讓晨瀚不知道該往哪裡看的鎖骨線條。
我下次一定要把這件衣服拿去燒掉。晨瀚在自己心裡默默的做出了這個決定。
「這是我第一次進到男生的家來。」
「我也是。」
「庭雨以前沒有來過嗎?明明是青梅竹馬。」
「我跟她的關係……就只能算是熟人。跟《長干行》裡講的那種差很遠。就算我跑到哪裡去經商,她也不會等我的。」
「是這樣子嗎?我一直覺得庭雨是喜歡你的。」
「那種事情,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晨瀚語氣沉重的這麼說。
曉月捧起冒煙的馬克杯,淺嘗了一口之後,用右手食指輕輕的在杯口上畫著圓圈。
「那麼,對你來說,什麼東西才是重要的呢?」
「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
「因為想知道。」
晨瀚把頭轉向窗戶,後腦勺向著曉月,沒有回答。
看見晨瀚的反應之後,曉月深呼吸一口氣,繼續開口說話。
「現在已經十二月了,再過不到兩個月,高二上學期就會過完了。
其實,我真的對念書沒有什麼心得。」
「可是,我們學校的錄取分數還蠻高得不是嗎?」
「那種東西,只要花錢去補習班,每天關在裡面就能拿到了。」曉月露出尷尬的笑容。
「不過,就算成績不好,我也沒有其他能夠維生的技術。如果不念大學的話,可能會餓死在街頭吧。」
「別說這種話,你跟我這種書呆子不一樣,你還會畫畫不是嗎?」
「那只有興趣程度而已。況且,憑我這點程度的功力,怎麼可能靠畫筆來吃飯呢?」
馬克杯裡的奶茶現在已經不再冒煙,曉月緩緩的舉起杯子,吸了一口之後,把只剩半杯的杯子放回茶几的杯墊上。
「晨瀚你認為因為同學關係而聯繫起來的緣分,能夠持續多久呢?」
這個時候的曉月,雖然是用微笑的表情問出這個問題,但是她的側臉看起來,卻是無比的寂寞。
「……一旦畢業之後,就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去。」
「嗯。所以我們這些同學的時間,只有在這學校的三年而已。過了三年之後,我們有些人可能未來一生都沒辦法再見了吧?」
晨瀚點頭。
「這樣子想的話,大家以後也會變成那樣吧?」
看著曉月的側臉,晨瀚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心裡卻又有個想法叫他不要開口。
「小的時候總是每天期盼著要趕快長大,實際過了幾年之後,卻又開始後悔了呢。」
曉月屈起雙腳,在胸前抱住自己的膝蓋。
「你也還沒17吧?說這種話不會嫌早了一點?」
「你沒資格說我,明明下個月才過生日的人卻是每天皺著一張臉,小心老的快喔。啊,你看,又皺起來了。」
曉月一邊這麼說,一邊伸出手來,輕輕的撫摸著晨瀚的眉頭,像是想要撫平上面的細紋。
「吶,晨瀚你在這裡嗎?」
「你在說什麼傻話,被雨水淋到腦袋出問題了嗎?」
晨瀚抓住曉月的手掌,掌心傳來的心跳以及溫度都十分的平穩,沒有感冒發燒的症狀。難道是眼睛出了什麼問題嗎?
「最近我常常覺得,有些人就算是近在眼前,我也還是沒有辦法看清楚那個人。」
「對你來說,我是這種人嗎?」
「嗯。」
「每個人應該或多或少都會想要保有一點秘密吧?」
「我是個笨蛋,所以我辯不過你。」
曉月收回自己的手,再次抱起雙腿縮進沙發的椅背裡,不發一語。
面對曉月那莫名其妙的言行舉止,晨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心裡非常的不舒服,就像是哪個角落被蟲蛀掉了一樣,有個空洞在那邊。
這時他發現,面對眼下這個尷尬的場面,曉月肯定也感到了不自在。然而,相對於晨瀚那笨拙的沉默,曉月也努力地尋找話題來化解眼前的氣氛。但是就在剛才,曉月好不容易搭上的橋梁,卻又因為自己的話語給弄斷了,真是惡劣。
窗外的雨聲就像是要責備他一樣,不停的打在屋外的遮雨棚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雖然事到如今在做彌補的話可能太遲了,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少年的視線先是停留在不遠處,一扇閉上的房門前,然後,轉到身旁的少女身上。
「曉月,你對畫畫沒有興趣嗎?」
「為什麼會這麼問?」
雙眼直視著地板,曉月靜悄悄的發出聲音回答。
晨瀚指著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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