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月沒有回答。
「你可能會抱怨,說我為什麼之前沒有跟你提過。因為,我覺得這不是需要大肆宣傳的事情。」
「為什麼呢?我們……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嗎?我沒有資格為你分擔一些東西嗎?」
請不用那樣的視線看著我,我並不像你想像中的那麼高尚。
「就算說出來了,又能怎樣?大家都裝做一副同情我們的樣子靠過來詢問我媽的病情,結果到最後也不過就是為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罷了。還有的人更糟糕,居然說什麼生這種病的人,要活就要動,所以就算只做20分鐘也要來上班,到底想要壓榨人到什麼地步。」
聽到這裡,曉月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彷彿目睹某種自己重要的東西被別人丟到地上踐踏一般的神情。
但是,少女並沒有因此哭泣,亦沒有露出喪家之犬般的頹喪表情。只見她用哽咽的聲音慢慢的回答晨瀚。
「我不會跟任何人說。但是,在我有空的時候,我會去陪伯母說說話。」
「這樣子對你住院中的弟弟不是不公平嗎?」
「沒有關係,我弟弟也不是那麼喜歡我,如果真的要選的話,他一定比較喜歡筆記型電腦。反正只是割條盲腸,沒甚麼大不了的。」
聽完曉月的這段話,晨瀚忍不住用手掩著半張臉,發出深深的嘆息。
掛在一旁牆上,小朋友的塗鴉畫作,上面那用蠟筆畫出的山巒,像是在嘲笑他的膚淺一樣,在溫和的燈光之下,散發著充滿生機的翠綠。
在距離學校大約三個十字路口的地方,有著一處占地廣大的藝術公園,因為這裡擁有以都市來說,顯得少見的大面積草地,即便是平日,也有不少新婚夫妻在此拍攝婚紗照。
晨瀚和硯君兩個人躺在開滿細小白花的草地上,靜靜的仰望著眼前的天空。不過話說回來,最近的植物真是奇妙啊,雖然不像一些北方國家冷到零度以下,但是這種溫度對生物來說應該也不怎麼友善吧?但這片草圃就像是全年無休的便利商店一樣,不管什麼時後來都能看見不知名的滿地白花。
「啊……人類果然是動物呢……光是躺在泥土上居然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嗯,的確很安心,不過我想這是因為期中考今天考完的關係吧?」
「晨瀚啊……你是不是在報我上次吐槽你多愁善感的仇啊?大家都是朋友用不著那麼精精計較吧……。」
「你不講的話,我都快忘掉那件事了。」
感覺那一天在陽台上聊天的事情,遙遠的像是好幾年前發生的事情。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晨瀚的時間就過得越來越慢了。過去每天發生的事情,他都可以記得一清二楚,但是自從心靈逐漸乾涸之後,他對於過去美好事物的記憶,就像是海岸邊的礁石一樣,隨著浪花日復一日的拍打,石頭也逐漸風化、凋零。
距離上次,自己打從心底開懷大笑的時候,已經多久了?
算了,畢竟是遲早會失去的東西,即便在怎麼不捨,也無濟於事。倒不如想想辦法,讓自己堅強起來,才能面對接下來的挑戰。
「好冷啊……。」
「因為是冬天啊。」
「真的好冷啊……。」
「你今天穿幾件啊?我這個只穿內衣跟夏季制服的人都沒在說冷了,明明你都從頭到腳把自己包得跟粽子一樣了,還在喊冷?晨瀚,我看你最近真的是缺乏運動。」
「對啊,或許真的是這樣。不管穿再多,還是覺得好冷。」
晨瀚從草地上坐起身子,把冰冷的雙手放到嘴前,用呼出來的熱氣,想辦法溫暖自己的手。
看不下去的硯君,搶過晨瀚的手,用他自己的雙手緊緊握住。
「啊!你的手好溫暖啊,好像是暖暖包一樣。」
「明明是個男的卻手腳冰冷,你的身體也未免太虛了吧?平常有好好的吃飯嗎?仔細一看,你的黑眼圈也很深,該不會為了念書每天都熬夜吧?」
熬夜是沒有,晨瀚每天都準時在11點上床,早上6點半起床,只是對他來說,他以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一覺到天亮了。
「沒有啦,只是昨天有點睡眠不足而已。」
他從懷裡的口袋拿出拭鏡布,把沾黏在眼鏡鏡片上的灰塵擦乾淨。
今天到家就先不要念書,把家事做完之後就先睡覺吧。
當晨瀚重新把眼鏡戴上之後,在他視野的末段,出現了一個騎著腳踏車的外國人正往他們躺著的地方靠近。
「……麻煩的傢伙來了。」
「你們好!」
加拿大人芮神父,即便是面對個位數的低溫,依舊是那身白色長袖襯衫加上黑色西裝褲的打扮。
「喂,是你認識的人嗎?」
「嗯,他是住在我家附近的傳教士。」
這個時間的確是芮神父騎腳踏車出門傳教的時候,想到這裡晨瀚就不禁感到無力。雖然對他本人可能有點失禮,但是對於沒有入教打算的人來說,芮神父熱情的佈道行為著實是非常煩人的。
「你是晨瀚的朋友嗎?不好意思,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我想跟你聊聊有關神的福音。」
芮神父臉上的笑容比高級飯店的招待員還要璨爛,還散發著讓人難以狠下心來拒絕的強烈氛圍。見到神父已經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硯君身上,晨瀚感到鬆了一口氣。
上次去還腳踏車的時候雖然碰巧矇混過去,但是如果哪天又在路上遇到,神父一定會想盡辦法說服自己到教會去聽取福音吧!就某種程度上來說,芮神父的確是可以說是他目前最不想看見的人。
面對一般人都有可能會感到為難的情況,硯君非但沒有一絲困擾的神色,反而以深感興趣的口吻答應神父。
「請問你相信神的存在嗎?」
「這個嘛......晨瀚,你覺得呢?」
「沒有相信的想法,也沒有否定的證據,也就是所謂的保留態度。」
晨瀚擺出他一貫的嚴謹態度,做出模稜兩可的回答。對他來說,目前的生活已經讓他充滿了疑問與質疑,他沒有餘力,也沒有意願去探討一個對他來說顯得虛無飄渺的問題。
但是硯君不是這樣,對他來說,他似乎找到一個平常難得一見的有趣問題,使他興致勃勃的在思考給神父的回答。
「那麼神父先生,你為什麼會相信神呢?能夠來傳教,你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吧!」
「這位弟兄,你認為剛出生的嬰孩為什麼會纏著他們的父母呢?甚至一叫醒來之後沒有看到父母便會立刻嚎啕大哭。」
「不是因為無聊、飢餓、便溺之類的理由嗎?醒來之後會尋找自己的父母,應該是在尋求安全感吧。」
「可是,為什麼會限定為父母呢?如果只是因為這些原因的話,那應該什麼人都可以吧?」
硯君輕撫著自己的下巴,沉默的思考著。
然而,晨瀚卻代替他回答了。
「因為,孩子喜愛他們的父母。」
「沒錯,孩子對於他們父母的感情是很難解釋清楚的,這份感清就跟我們與神的關係是一樣的。然後,你們覺得要維繫彼此的感情,需要的是什麼呢?」
這次,兩個人都沉默了。想不出答案的硯君並沒有感到懊惱,很乾脆的承認自己的不足,並虛心求教。
「我不知道。神父,可以告訴我們嗎?」
芮神父似乎非常喜歡硯君這麼乾脆的態度,非常開心的公布答案。
「答案是溝通。」
「溝通......?」
「是的,透過溝通,彼此的想法才能得到交流。然後,我們透過祈禱的方式,來與神進行溝通,只要誠心將自己的心意表達給神的話,神也會回應我們的。過去我曾經有過數次陷入低潮的時候,神的聲音都給了我指引,讓我得以順利的走到今天。」
芮神父在說完最後一句的時候,目光看向遠方,好像是在回憶過去的某件事情一樣。
晨瀚小時候曾經因為單純的好奇心,到學校的圖書館裡面去借閱聖經,對那個時候的他來說,福音書跟單純的故事書沒有什麼兩樣,既沒有對裡面的內容產生共鳴,也沒有得到任何啟示。所以,芮神父的說詞並沒有打動過他。在跟芮神父交談的次數逐漸增加之後,他曾經思考過為什麼自己無論如何都想拒絕神父的理由。他想,原因可能不僅僅是是因為他自己比較喜歡拿香拜家裡的神主牌,還有更深一層的因素存在,只可惜到現在,他也只有理出一個模糊的想法。
「喔!聽起來好像很有趣,那麼如果我想要跟你的神對話的話,我該怎麼做呢?」
「非常簡單,只要祈禱就行了。如果方便的話,兩位弟兄可以跟我一起做嗎?」
芮神父說了兩位,自然是把晨瀚也算進去了。要是可以的話,他真的希望神父不要在這種地方刻意顧慮他,直接把自己忽視就行了。
無可奈何的晨瀚,只好學著神父的動作,閉上眼睛低下頭。
「我們在天上的父……。」
「很有意思的人。」
和神父的交談結束之後,他又騎著腳踏車,沿著這條橫貫這座城市東西的大道繼續前進,繼續尋找著下一位能夠與他交談的人。
在冷冷的北風中,硯君靜靜的凝望著他的背影。
「原來,堅持自己信仰的人,可以笑得這麼耀眼啊!跟歷史課本裡的描述完全不一樣。」
晨瀚調整了肩膀上背包的位置,向著神父離去的反方向走著。
「你要回去了嗎?」
「嗯,我很累,想早點回去休息。」
「那麼,就先把這個拿去吧。」
硯君從口袋裡摸出兩張學校舞會的公關票。
「這是剩下的,你就幫我處理掉吧。」
三天過後的禮拜六晚上。
自從母親開始不定期的住院之後,獨自待在家裡的那股沉重氣息讓晨瀚養成了夜間散步的習慣。如今期中考剛結束,他更沒有那種翻開參考書的心情。
硯君給他的兩張票,他一到班上就直接送給同學了。
然而,今天的他不知道為什麼心血來潮,搭上了7:30分的公車。
這個時間過去的話,因為實施進場管制的關係,就算他有門票,到了應該也進不去。
彷彿是刻意要去感受戶外的寒冷,晨瀚只穿了一件短袖圓領衫就出門了。一下公車,那刺骨的冷風迎面吹來,使晨瀚的呼吸變成一團團的白霧。
夜晚的校舍平常總是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但是今天晚上從校舍裡面隱隱約約流洩而出的快節奏音樂,以及不時出現,直達天際的五彩光束,讓這裡的夜色多添了一分活力的感覺。
沒看過的人聽到舞會兩個字,應該會立刻想像成戲劇裡出現的那種,紳士與淑女在優雅的管弦樂伴奏之下,翩翩其舞的華爾滋。
不過,相較於那種一般認知裡比較「正統」的舞會,公立高中所辦舞會比較類似演唱會。學校會請專業的舞台搭建公司在操場搭建起一座擁有最低限度聲光效果設備的臨時舞台,除了本校及友校的社團之外,通常還會邀請一、兩個專業的樂團或是藝人。
在這個城市裡,晨瀚的學校算是小有名氣。相較於狹小的校園來說,每年前來參加舞會的人實在是有點過多。回想起一年級的時候,作為學弟站在最靠近舞台的地方支撐著用課桌椅、尼龍繩做成的克難封鎖線,被過於熱情的觀眾像是肉餅一樣推擠的感覺。從那之後,晨瀚就曾暗地在心裡發誓,未來的兩年絕對不再參加舞會了。
當然,他現在也沒有進去湊熱鬧的打算。
一輛拆掉消音器的高檔跑車從他面前呼嘯而過,震耳欲聾的排氣聲在他的耳邊停留久久不去。
不考慮是不是會弄髒自己的衣服,晨瀚直接在公車站旁的紅磚道上席地而坐。
今天是無雲的十五夜,銅板般大小的滿月高高的掛在天空的一角。
呆呆的仰望著那片明月,晨瀚感覺自己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清透,但是無論怎麼放空,胸口那份迷惘與鬱悶所帶來的痛楚依舊是無法消去。
向著月亮伸手,晨瀚想起了小時後長輩所講的傳說。據說,只要用手指月亮,就會被月娘刺穿耳朵。到了現在,雖然已經知道那只是純粹的迷信,長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已不容易更改。
這時,他注意到了在斜對面街角的玻璃櫥窗後面,有個熟悉的面孔。
無事可做的晨瀚想了幾秒鐘之後站了起來,往那家便利商店走去。
解開髮帶,批散著一頭長髮的曉月坐在便利商店櫥窗前的座位,那放在桌上的咖啡杯,還散發著徐徐的熱氣
。
她安靜的盯著拿鐵表面懸浮的褐色泡沫,等候區的氛圍似乎也因為她的關係,與整間店分隔了開來。她所身處的地方就像是一個獨立的空間一樣,遺世而獨立。
「呦。」
「晨瀚?」
「怎麼會待在這裡?」
「裡面太擠了,我受不了,所以出來透透氣。」
可能是因為平時都是穿著樸素的制服,隱藏了曉月身上的光芒。此時的她雖然只是稍稍上了淡妝,卻完全表現出她個人的特色。
「你從那個人牆裡擠出來應該很辛苦吧?」
「那還好,只是想到花在門票的錢,感覺有點可惜。」
難道她沒有從社團的學長姐,或是同學口中聽說舞會的實況嗎?感覺如果坦白的向她問起,對她實在是太殘酷了。
那麼,接下來自己該做些什麼呢?是就這樣子買杯飲料坐在她旁邊陪她聊天,還是什麼都不管,直接回家呢?
「……你接下來要怎麼辦?」
「嗯……。既然都已經這樣子了,我也不想等到九點散場的時候。應該是早點回家,作段考考卷的訂正吧。」
舞會的正式結束時間是晚上九點半,到了九點之後,班聯會會把原本只出不進的後門完全打開。這時,大部分的觀眾會開始逐漸離去,如果是在那個時候,或許應該可以找到縫隙鑽進去吧?最後的半個小時通常是安排作為壓軸的藝人表演,若是有耐心的話,等到那個時候再偷溜進場也是有價值的。
雖然對於站在門口剪票的同學來說可能會很麻煩就是了。
「那麼,要不要先去散步一下再回去?」
事後回想起來,那是令人害羞到就算是面對庭雨自己也說不出口的邀約,但是這個時候,他卻可以說是異常的冷靜,冷靜到連他自己都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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