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當多數的人們尚未覺醒之時,芮神父已經做完了早晨的祈禱,現在正捲著白色襯衫的袖子,做著每天例行的掃除工作。高瘦的金髮外國人站在晨曦中擦拭窗戶的這副情景,不知道為什麼的,帶有一種溫暖人心的氛圍。就連他握在手中的那條破抹布,似乎也跟著變得耀眼了起來。
隱藏在附近各種建築物當中的這座小教堂,是棟有些年代的古蹟建築,磚塊與瓦片上斑駁的紅色,彷彿訴說這裡過去曾經經歷的歲月,那在陽光之下看起來閃閃發光的窗戶與牆壁,在在都顯示出管理者的用心以及努力。
等到清潔工作稍稍告一段落之後,芮神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這時,他注意到了站在他身後鐵門外的訪客。
「早安啊,晨瀚。」
同樣起了個大早的晨瀚面帶笑容,輕輕的推開鐵門,牽著一輛腳踏車走了進來。
「謝謝你,神父。你的腳踏車我拿來還了。」
「不客氣,不客氣。世上的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孩子,面對有困難的兄弟姊妹,伸出援手是當然的。」
芮神父操著一口帶有加拿大口音的流利中文。雖然他來到這裡還不到半年的時間,語言的收悉度已經不輸土生土長的華人小孩,光是憑著這一點,晨瀚就覺得芮神父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只見芮神父提起了綠水桶,站在教堂門口的台階上對著晨瀚說。
「我剛好在泡茶,不介意的話,要不要留下來喝一杯在走呢?」
「這裡的冬天真是舒服啊,不用剷雪也不需要厚大衣,即便是像今天這種溫度,只要加件高領毛衣就行了真是好啊!對。啊,超市買來的茶包,便宜貨,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看著手長腳長的芮神父在狹小又老舊的廚房裡面忙碌著,居然也有種難以形容的趣味。晨瀚一邊透過芮神父的描述,想像著他未曾親眼目睹的北國雪景,一邊用食指輕輕拂過桌面。
「擦得很乾淨呢。」他小小聲的說。
雖然晨瀚不是第一次造訪這裡,類似的對話也不是首次發生,即便如此,和芮神父同處一室的感覺對晨瀚來說絕對稱不上輕鬆。或許是基於神職人員的身分,抑或是他天生個性如此,芮神父無論是對待任何人,都是本著一種友善的態度。
然而,面對他這份無差別的善意,晨瀚總是覺得不太舒服。畢竟自己完全沒有接受洗禮的打算,卻還是不斷的接受人家的好意,心情上常常過意不去。
「你的媽媽最近狀況怎麼樣?」
「按照醫生的說法,明天應該就可以回家靜養了。」
說完這些話,晨瀚覺得有些口渴。他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茶杯啜飲了幾口。
神父的泡茶技術真的不怎麼樣,水加太多了。
說實在的,得了這種病,連未來在哪裡都不清楚。化療的療程一套下來要做六次,每次從醫院回來,母親都會變得更加虛弱,而現在還只做了一半而已。先前的手術所造成的傷害還沒完全復原,就必須接受這種聽來只能用粗暴二字形容的療法,即便沒有因為癌症的原因而辭世,光是治療時的痛苦,說不定就會要了她的命。
雖然有聽說過不少依靠正常作息、飲食調整等療法成功恢復健康的病例,但這些消息缺依然驅散不了縈繞在晨瀚心中的不安。
「啊!這真是值得高興的好消息啊!」
當然,神父聽不到晨瀚內心裡的聲音,他的回答沒有任何嘲諷的意味,只是單純的替眼前的這位少年,以及少年的母親趕到欣喜。
深知這點的晨瀚,沒有多做補充,用有點僵硬的笑容喝完了神父那充滿善意的難喝烏龍茶。
從半掩的窗戶傳來的,是逐漸頻繁的引擎聲。
是的,今天才剛剛開始而已。
假日的校舍走廊裡,有兩名少年的身影,他們正在地下室往一樓走廊的樓梯間裡。
「原來班聯會囤積了這麼多廢紙箱啊……。」
站在帶著眼鏡的葉晨瀚身旁的,是一名相貌英俊的同學,有著與面色慘白的晨瀚比起來,明顯較為健康的氣色。
「這是前幾代的學長們一點一點累積下來的,只要堆起來用膠帶黏好,外面在鋪個什麼東西遮掩,就能拿來做成簡易看板了。因為是紙箱,所以很輕很好搬。」
那位英俊挺拔的少年,一邊說一邊將另外一個寫著巨峰葡萄的紙箱堆了上去。
這時,有人從上面的走廊經過,腳下的鞋子發出輕快的腳步聲。
兩個人停下手邊的工作,抬頭一看。當他們確認了路過之人的身分之後,兩個人異口同聲的對她問好。
「主任好。」
「主任好。」
「早安。」
學務主任是一名外表純樸的中年女性,即便是假日也仍在學校裡辦公的她,穿著印有學校字樣的polo衫,以及洗得發白的藍色牛仔褲。在這所升學率還算不錯的學校裡,這位國文科畢業的主任是以其強勢的行事作風,以及在學生之間幾乎可稱得上是惡名昭彰的冗長訓話而聞名。
「蕭硯君,你們現在在搬的東西是舞會要用的材料嗎?」
「是的。雖然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但是這現在的進度來看,我想應該趕得上。」
站在晨瀚右邊的英俊少年愉快的回答了主任的問題。
「很好,繼續加油吧!今年的主席是你真的是太可靠了。」
主任很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後,她的注意力轉到了晨瀚身上。
「只有你們兩個嗎?其他人呢?這邊的這位同學應該不是班聯會的成員吧?」
晨瀚和硯君互看一眼。
「我是他的朋友。因為我想多位這間學校做點事,所以拜託他讓我來這裡幫忙。」
晨瀚的回答不完全都是由謊言所構成,想要為學校多做點事情是真的,但事實上卻是蕭硯君主動拜託他來幫忙的。
「那為什麼當初不進入班聯會呢?」
「那個時候還沒有那種想法嘛。」晨瀚露出苦笑。
「這樣啊……沒關係,想要為他人奉獻的精神是值得嘉獎的,沒有早晚的差別,更沒有質量的差別,只要你有那顆心,並且付諸行動,最後結果想必也會是美好的。你們去忙吧,我先走了。」
「謝謝主任。」
「主任慢走。」
等到主任離開,到達聽不見他們說話聲音的地方之後,兩人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跟她說話壓力真的很大。」晨瀚一邊活動肩膀,一邊說。
「哈哈哈,這我也有同感。不過,主任人其實還挺不錯的呢!」
「怎麼說?」
「就是,你知道她買了十幾把雨傘放在學務處理面,給忘記帶雨傘的人用這件事嗎?」
的確,晨瀚自己過去也曾經借用過那裏的雨傘,只是他從來沒想過那是主任自己買的,他還以為是過去學生的遺失物經年累月下來的成果呢!
「不過,為什麼你要那樣對主任說呢?」
蕭硯君會產生疑問是有原因的,而那個原因就是:晨瀚是被班聯會的學長所踢出來的,不被需要的人物。
剛升上高中的晨瀚懷抱著理想,並依循著那個理想報名了班聯會的面試。然而,一年多前的那場面試,讓晨瀚了解到了這所學校少數的缺點之一。
「硯君,你還記得我一年級的時候曾經跟你說過的話嗎?這所學校的班聯會的缺點?」
「……你還不打算忘記那件事嗎?」
這間學校的班聯會並不民主,然而,沒有任何人對這個現狀報有疑問,不論是學生、老師抑或是行政人員。這個問題就像是一個瘡瘤一般,已經存在了好一段時間,不斷損耗著這所學校團結的力量,而每個人視而不見的態度,就像是在放任漏水的天花板不去處理,讓破洞隨著時間逐間增大。
「我知道你對於主席的選舉方式很有意見,可是你最好不要忘記,我也是從那個被你瞧不起的方式中被選出來的人。」
「我沒有忘記……。」
有問題的選舉方式──正如同硯君所說,班聯會主席的選舉過程是問題最大的癥結點。雖然每學期班聯會都會舉辦名義上的投票活動,然而大部份的時候,候選人只有一組,即班聯會內定的下屆主席、副主席人選。而班聯會提出的候選人政見,也都是千篇一律的老話,像是建立學校與學生間的交流信箱之類的字句,不知道從民國幾年開始就已經出現在選票上了,而這些陳腐的政見,有沒有實現過就可想而知了。
「就是因為記得,才會這麼對你說。要是不修改班聯會的規章,像你這樣子的主席要辦活動的時候,就會像這個樣子,一個會員也叫不來,他們那些人只有活動當天早上,有其他友校來幫忙的時候才會出現!」
硯君那俊美的眉頭,因為晨瀚的話皺了起來。
「還不只是這樣!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知道你為了維持班聯會的運作,付出了多少努力,但是學校裡其他同學根本什麼都不了解,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把你當作笨蛋……。」
對過去的班聯會學長的所作所為感到絕望,因而出走的晨瀚,如果不是因為憐惜朋友的遭遇,自己絕對不會出面為這腐敗的組織收拾爛攤子。
「謝謝你,晨瀚。」
硯君停下了手邊的動作,轉身面對晨瀚,清澈的雙瞳直直的注視著晨瀚的眼睛,彷彿要看進他靈魂的最深處一般。
「如果主席是你的話,我們的學校應該會變得更好吧。」
那是充滿了感情的語氣,不是虛情假意的讚美,也不是嘲諷的言詞。
「不過,大家都是為了想交朋友才加入班聯會的,我也不能不把他們的意見當一回事啊。」
我們繼續吧。他如是說道。
看著硯君的背影,一股無力的感覺湧上晨瀚的心頭。
不,我才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因為,我逃避了啊!
「好冷好冷……晨瀚,你說的東西是這個嗎?」
在主任離開,大約又過了幾分鐘之後,穿著羽毛背心的庭雨一邊發抖一邊走下樓梯,右手插在口袋裡,左手紅腫的手指上提著一包大大的紙袋,裡面塞滿了從附近的文具行採買過來的珍珠板。
「嗯,辛苦你了。」
「星期六一大早就得跑到外面來吹冷風,你們兩個腦袋真的沒問題嗎?」
將紙袋交到晨瀚手上之後,庭雨就躲到風吹不到的角落裡席地而坐。然而即便如此,她的坐姿依舊沒有露出一絲破綻,讓晨瀚也只能夠佩服她了。
「既然這麼怕冷就不要穿裙子啊。」
「那麼,你肯把褲子脫下來給我嗎?」
庭雨故意露出嫵媚的表情,用充滿挑逗的語氣這麼說道,晨瀚的臉頓時紅的像火在上面燃燒一樣。雖然他和庭雨認識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她的這個壞習慣,晨瀚就是始終拿她沒有辦法。
「好了,程庭雨,你就不要戲弄晨瀚了,他可禁不起你這這玩笑啊。」
「當然,就是因為這樣才好玩啊,呵呵呵。」
「喂!你來這裡是來玩的嗎?不要給我坐在那裏什麼事都不做!」
晨瀚大聲的斥責庭雨,但他心裡的不悅似乎成為庭雨好心情的燃料一樣,只見她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拿起放在旁邊的透明膠帶,把一層一層疊起來的紙箱用膠帶捆起來。
「知道怎麼做吧?」
「別小看我,我可不是只會唱歌而已。問問你旁邊的那個人,我們班國中三年的教室布置是誰做的。」
晨瀚已經下定決心不去撿庭雨心血來潮拋過來的話題,緊緊閉上嘴巴,專心的坐在三角梯上仔細的調整紙箱跟紙箱之間的接合面。
然而,即便他表面上故作鎮定,方才庭雨對他所造成的鼓動卻尚未完全平息。
可能是生為男兒身小小的不方便,像是庭雨這樣充滿魅力的異性,即便是小小的一個動作,也會讓晨瀚的心神產生莫大的動搖。晨瀚討厭,到不如說是仇視這種心理主控權被人奪走的感覺,而對這種感情毫無招架之力的自己,更是讓他感到無以復加的憤怒。
這時,一段突如其來的音樂響起,充滿魄力的搖滾樂彷彿撼動了周圍的空氣,西洋主唱那像是嘶吼一般的嗓音,也讓聽到的人,全身汗毛的豎立了起來。
「不好意思,是我的。」
硯君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毫不掩飾的和電話那一頭的人聊了起來,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對話內容被旁邊的人給聽見。
「嗯,好……知道了,謝謝……好,我馬上去,拜拜。拜託影印店印刷的海報已經弄好了,我現在要去拿,可以麻煩你們兩個在這裡繼續幫忙嗎?」
「為什麼要你去呢?找幾個學弟或者是其他班聯會的人去拿不就好了?」庭雨不解的問道。
「他們應該要中午過後才會來,如果太晚去的話,對影印店的人不好意思。所以就拜託你了,晨瀚。」
話一說完,這位精力充沛的班聯會主席便把背包一抓,沒有絲毫猶豫的往校門的方向衝出去了。
「……你這位朋友還真是有個性的人呢。」
「你沒有資格說他。」
「喂喂喂,葉晨瀚同學,你今天早上是吃了炸藥了嗎?肝火這麼旺。有什麼委屈的話可以跟我說喔,雖然我應該沒辦法安慰你就是了。」
「沒有。來,這裡要補一下,把膠帶黏上去。」
但是庭雨沒有聽他的話,她拎著被扒了好幾層皮的透明膠帶捲,往中庭的方向走去。
「喂!你要去哪裡?」
「嗯……。」
她思考了幾秒鐘,然後模仿芭雷舞女伶,作出一個維妙維肖的單腳腳尖轉身。
「既然,你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那麼,你應該可以聽聽我的想法嗎?」
「你的想法?」
把剛疊好的紙箱塔推到角落放好,再把三角梯收起來放在旁邊之後,晨瀚追了出去。當他找到庭雨的時候,她已經在操場一隅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只見她伸出左手比了比旁邊的位置,示意要晨瀚坐下來。
「晨瀚,你覺的人是為了什麼而活的?」
那是非常溫柔的表情,連身為兒時玩伴的晨瀚也不曾拜見過的表情。
當她露出這樣的表情時,腦袋裡面到底裝了什麼念頭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吧……有什麼想法都是合理的。」
「很有晨瀚風格的回答呢。但是,我不這麼認為。」
她沉穩的回答在空氣裡形成一團小小的白霧,但聲音卻格外的清晰,是因為合唱團的訓練嗎?晨瀚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那就是,如此反常的庭雨讓他感到了不安,彷彿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個批著友人表皮的怪物一樣。
「活著這件事本身,真的有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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