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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來啦,黃小姐。我剛好在削蘋果,不嫌棄的話就請來吃一顆吧?」

不用上課的早上,曉月再度造訪醫院十四樓的病房。她的弟弟已經出院很久了,如今的她其實沒有什麼必要特地來這種地方浪費自己的時間。在來到這邊的路上,她還曾經思考著該拿什麼理由來面對晨瀚可能會提出的問題。但是她今天運氣不錯,葉媽媽的病房裡面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曉月一推開病房的門,正好看見葉媽媽半臥在床上,背靠在抬高的床墊上,滿兩笑容迎接她。

「不用啦,葉阿姨,這些蘋果是來探病的人送給你的不是嗎?你要好好吃下去才行。」

曉月略帶不滿的在病床旁的折疊床上坐下。這張床可以縮起來當作沙發使用,也可以拉長之後充當病患家屬晚上過夜時的床鋪,是醫院的心意之一。

「就算你這麼說,我一個人也吃不完。而且……。」

葉媽媽用水果刀切下一小塊,送入口中。

「……我也吃不出什麼味道了。蘋果也比較喜歡給吃的出自己味道的人享用吧。來、來,不用客氣。」

葉媽媽把切好的蘋果裝在塑膠便當盒裡,遞給曉月。

曉月沒有看過葉媽媽健康時候的樣子。葉媽媽那細瘦的手臂和光禿禿的頭頂,都讓曉月看了十分心疼,不過即便如此,葉媽媽也沒有失去笑容。看著葉媽媽的笑容,曉月心裡總會浮現出:「啊!這個人一定是個善良的人。」的想法。

她到目前為止的人生,過得幸褔嗎?

曉月用牙籤插起一小片的蘋果,以她自己的程度,一定沒有辦法削的這麼快,又這麼漂亮吧。

「很好吃。」

「是嗎!那就多吃一點吧!」

「恩。」

仔細想想,自己跟葉媽媽之間的交集點只有葉晨瀚一個人而已,撇開這一點來看,她們兩個人對彼此來說其實都是非親非故的陌生人。那麼,自己又會什麼會坐在這裡,吃她所切的水果呢?

算了,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葉媽媽是個很好的人,自己也很喜歡她,如今她生了重病,陪在她身邊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吧?

曉月一邊點頭,一編又插了一塊蘋果準備發入口中。

「黃小姐,你喜歡我們家的晨瀚嗎?」

她立刻把剛到口的水果吐了出來。

 

「為什麼話題的方向會突然跑到那裡去!」

「啊,掉到地上了,好可惜。」

「蘋果比我的抗議更重要嗎?」

「其實兩邊都是免費的呢!」

曉月無力的垂下兩邊肩膀。

葉媽媽呵呵的笑了幾聲之後,用彷彿在回憶什麼東西的表情說著。

「以前我切水果給晨瀚吃的時候,就算不小心弄到地上,那孩子也會自己撿起來吃,讓我必須把地板擦得很乾淨呢。」

「是這個樣子嗎?」

曉月試著在腦海裡面想像著晨瀚小學時候的模樣,一個表情嚴肅的生趴在地上撿蘋果的樣子,讓她不小心笑了出來。

「嗯,他真的是個很乖的小孩,不管我說什麼,他基本上都會去做,就是有點死腦筋了一點。還有懶了一點,平常總是要我叫好幾遍他才肯去打掃自己的房間,這點都跟他爸爸很像。」

曉月曾經見過一次葉爸爸,那是在跟今天一樣的某一天,曉月來探病的時候。印象中,葉先生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很愛家的中年大叔,對於晨瀚在學校的狀況很好奇,像是連珠炮一樣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讓曉月當時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啊,他爸爸以前很少有機會跟兒子好好聊天。在晨瀚上國中之前,他爸爸總是每天忙到三更半夜才回來,剛好跟晨瀚的作息時間錯開,加上我自己有時候也會因為工作的關係不在家,他從以前就常常一個人待在家裡了。」

今天的葉媽媽有些不尋常,平常曉月來探病的時候,她因為身體不舒服的關係,其實很少說話,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曉月負責說,她躺在床上負責聽,偶爾發出 一兩 個聲音告訴曉月她還醒著,她有在聽。有得時候還甚至是曉月守在睡著的葉媽媽床邊,等到晨瀚出現之後,她才離開。

然而,平時連說話的顯得吃力的葉媽媽,今天卻變的意外健談。

彷彿就像是,深怕有些事情沒有說出來,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那樣的感覺。

曉月用力的甩了甩頭,拋開這不吉利的思想。

葉媽媽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最對不起晨瀚的就是沒有生個兄弟姊妹,讓他連吵架的對象都沒有。」

她將手擺到自己因為治療而消瘦的腹部上。

「還有,就是這麼早就讓他必須承擔這些事情。本來我以為我以後至少還可以幫他帶帶小孩,不要成為他的累贅,結果現在我得了這種病,也不能再奢求什麼了。」

葉媽媽舉起自己那隻充滿傷痕跟後繭的手掌,湊到眼前仔細檢視。

她茫然的看著自己的手掌心,像是要看透掌心中那條曖昧不明的生命線,想知道自己的生命銀行裡還剩下多少的時間存款。

「得了這種病,本來就是早點結束,早點解脫的,就算是明天我就會死,我也覺得沒什麼,畢竟總有一天一定會碰到的。」

她說話的臉上帶著微笑,感覺一點都不像是被宣判了死刑的人。這個人真的很堅強,曉月在心裡這麼想。

「但是,如果我走了,我老公肯定連日子都過不下去。那個人在我嫁給他之前就是個生活白癡了,結婚之後我又把他照顧得太好了,就算他這幾年大半的時間都是一個人住在國外,因為公司會請人來幫他打掃、洗衣服,吃飯的時候更是不用擔心,搞得他還是一件事情都不會做,簡直就像個老爺一樣。當初要是想到我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應該要對他嚴格一點的。」

她輕輕的咳了一下,曉月連忙從床旁的櫃子上到了一杯水過來,還不忘插上一支吸管。

「謝謝。」

葉媽媽喝了口水,閉上眼睛調整一下呼吸的節奏,然後繼續說。

「要照顧這樣子的爸爸,對晨瀚來說一定不輕鬆吧……不過,既然他是他的兒子,做這些事情也是應該的。」

「聽起來很辛苦呢。」

「還比不上我啦,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負責管我家的廚房了喔!」

「哇喔!聽起來好像很厲害。」

「而且那個時候我們家還不是用瓦斯爐,是用燒柴的爐灶呢……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

葉媽媽輕輕的牽起曉月的手,她的手上幾乎感覺不到活人應該有的溫暖,病弱使得她的手已經不再有溫度,只剩下冰冷的觸感。曉月握緊了她的手。

「黃小姐……以後,晨瀚或許會碰上很多問題,但是照他的個性,可能會自己一個人鑽牛角尖,到最後什麼事都做不好,等到那個時候,可以請你代替我,在他旁邊關心他嗎?」

葉媽媽的話,讓曉月脹紅了臉。

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我……我是不行的。」

曉月的臉龐恢復了那天在晨瀚家時,充滿落寞與覺悟的樣子。

「我跟不上晨瀚的腳步,過不了多久,我就會被他遠遠的甩在後面了。所以,很抱歉,我沒有辦法達成阿姨的期待。」

無關乎自己的心意與想法,他們兩個人的分離已經屬於既定的事實,將在不久的未來實現,並不是由誰來決定,也不是被誰所影響,而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差異,造就了這種結果。

葉媽媽像是瞭解了什麼一樣的,沉默的點了點頭。

「那麼,以後可以繼續請你當晨瀚的朋友嗎?單純的朋友的話,就算是被甩在後面,應該也是沒問題的。」

 

「鬼才會沒問題!」

十二點的鐘聲剛敲完沒多久,遠遠的就能聽見從二年三班教室裡傳出某人宏亮的的咆哮聲。

「只是三堂曠課而已,用不著這麼火大吧!晨瀚,你也不看看我,我的曠課日數可是全年季第三的十六堂喔!這樣的我都沒有抱怨,每天快快樂樂的活著,你應該要好好像我看齊才行。」

「你想要三年級學分數不夠畢不了業是你的事情!問題是我到班聯會去幫忙的時間不是應該算公假嗎?怎麼會變成曠課!你現在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絕對不放過你。」

「嗯,解釋就是──我忘記簽公假單了。」

受到葉晨瀚俐落的過肩摔攻擊,蕭硯君受到五百點的傷害。

「嗚……為什麼我做出解釋了還是不放過我……對不起啦,我等一下會去找教官,先放過我可以嗎?」

「這還差不多。」

背部直接與地板接觸,呈大字型躺在地上的蕭硯君,努力的想要爬起來,但剛才的招數對他所造成的傷害,似乎一時半刻沒有辦法恢復,看起來就像是剛剛遭到電擊一樣在地板上微微顫抖著。

「你今天下手會不會太重了一點,我還以為我一直以來接受你的虐待,身體多多少少有了一點抗性呢。」

晨瀚伸出手拉他起來。

「當然有啊,如果你的身體像以前一樣的話,紮實的吃這一下你是站不起來的。」

「原來你是真的想殺了我嗎?」

「怎麼可能,我當然是在開玩笑。」

硯君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伸展一下腰部與背部的肌肉。

「其實感覺好像也沒有那麼痛喔。」

「你到底是吃什麼東西才變得這麼結實的……。」

晨瀚無力的掩住額頭嘆氣。

雖然他表面上沒有做出表示,但是剛才硯君的抱怨的確在他的心裡揚起了漣漪。

到這之前,若是硯君做出什麼白癡的舉止,或是在班聯會裡捅了什麼樓子,他的確都會忍不住的動手教訓他。

只是,從來沒有到使出投技的程度。

剛才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要手下留情這件事,腦中一片空白,連思考也沒有便出手。這樣子的狀況真是太可怕了,簡直就跟身體擅自做出行動一樣,完全沒有身為人類應有的理性與智慧包含在內,完全就是野獸般的舉動。

枉費自己讀了這麼多年書,結果還是這副德性嗎?

會不會哪天睡覺醒來,發現自己的床邊沾滿血跡,自己已經犯下什麼無法彌補的錯誤了呢?

胃袋裡的酸液侵蝕胃壁的灼熱感讓他感到飢餓。

說來諷刺,這股飢餓的疼痛卻反而讓他有了種安心的感覺。

「那個,晨瀚,你以前跟程庭雨都是怎麼過聖誕節的啊?」

硯君的問題將他從煩惱的迴圈中拉回現實。

「怎麼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就當作是我的腦袋被你摔壞好了,不要想那麼多直接告訴我吧!」

硯君那直率的眼神裡充滿期待,完全看不出來剛剛被人狠狠揍了一頓的感覺。

或許他是因為不想要自己感到罪惡感,才刻意裝出一副不痛的樣子。但就算蕭硯君是多麼偉大的運動健將,都不可能挨完那記過肩摔還平安無事的。

想到這裡,晨瀚就氣。

明明錯的是我,該被譴責的也是我,你還要表現出一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樣子?這樣子豈不是,讓我連道歉的立場也沒有了嗎!

「……我不想談這個。」

晨瀚低聲說了這一句之後,變走出教室。

 

晨瀚帶著剛買來的熱騰騰湯麵走到中庭。

最近的他,不管做什麼,想什麼,胸中那股煩悶的感覺都是有增無減,像是夢魘一樣持續困擾著他。

以前,每當坐在中庭時仰望著這個城市的天際線,晨瀚總會有一種放鬆的感覺。如今被無止境的煩躁給困擾的他,又再度來到這個場所尋求慰藉。

然而,他最喜歡的那個位子上,已經有人先到了。

只見林心儀正一個人安靜的坐在那張籠罩在樹蔭之下的長石椅上,一口一口的吃著全校學生所共同厭惡的熱食部便當。

算了,也不是說一定要一個人吃才行。

對方也不是陌生的人,只要好好說的話,應該是會讓一點座位給自己的,何況自己還有學長的優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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