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流來襲的日子裡,冷風颯颯作響。
位於學校地面之下,瀰漫著淡淡霉味的班聯會辦公室裡,有一個人影在老舊日光燈的照明之下,獨自坐在電腦桌前工作著。
「上個月收支記錄,還有這麼多社團沒有交嗎?」
人影面對著電腦螢幕,液晶產生的光線反射在他的細框眼鏡上,使他專注的目光添加了一分神秘感。線條柔和的臉龐上是少年一絲不苟的神情,和略顯病弱的慘白臉色。
人影的名字是葉晨瀚,是一個沒有任何職務的普通學生。
雖然身處在地下,冷風沒辦法灌進這狹小的空間裡,但辦公室裡讓人不舒服的氣味和低溫的空氣依然使得穿著黑色制服外套的瘦高身影在寂靜的四壁之間縮緊身體。
「我應該要多加件外套嗎……。」
他的聲音裡面,充滿了濃濃的疲倦。
他看了看手錶,距離午休結束還有大約十分鐘的時間,也就是說,他還有二十分鐘的自由時間可以運用。
於是,他選擇了趴下來小睡片刻。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漂離了自己的身體,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載浮載沉。穿過悠遠的深海,在那盡頭的是,圍繞在兩排蓊鬱樹林的山間小道,小道旁邊的樹上,正盛開著不知名的花朵。眼前的事物,帶給他莫名的熟悉感。話雖如此,他卻無法馬上想起這是哪裡的景色。
「等一下!」
稚嫩的童音從他身後傳來。葉晨瀚回過頭,看到一個大約小學三、四年級的小孩子在之字形的山坡路上追趕著前方。葉晨瀚的視線定著在小男孩的身上,看著小男孩朦朧的身體朝著自己跑來,然後背對著自己跑開。在小男孩和他擦身而過的同時,他注意到小男孩的右膝,因為擦傷和流出了鮮紅的血液。
在道路的彼方,存在著兩道背影。
葉晨瀚總算回想起自己眼前的景物。眼前逐漸背離自己的小男孩不是別人,就是過去的自己。那是一件父親仍在國內時候的事情,當時,一家人罕見地駛離居住的城市,開車到外縣市去遊玩。原本應該是趟兩天一夜的外宿之旅,結果卻因為自己跌倒受傷,外加父親當晚突然牙齒疼痛不堪,不得已之下,只好取消隔天的行程,提早返家。
事後,母親還不時提起這件不了了之回憶來開玩笑。「我們家沒有出去玩的命。」,在記憶裡,母親總是笑著這麼說。
然而,葉晨瀚最近也得到了一個新的想法。出外旅遊對母親來說,並不見得是件好事。家裡雖然有兩個男人,卻完全派不上用場。出發之前,所有的準備都是母親一手包辦。從母親的角度來看,假日時待在家裡處理家務的確有可能比較輕鬆。
過去一步一步離開自己,葉晨瀚也從這難得的睡夢中醒了過來。
在休息之前蓋上的筆電依然完好如初的擺在他面前,不一樣的是,在他視野的末端,也就是桌子的對面,多了一個他睡著之前沒有看到的人。
那個人的面前放了一本素描簿,一隻纖細的手正握著深綠色筆桿在白色的紙張上構圖。雖然裸眼視力不佳的他沒有辦法清晰地辨識出她臉孔上細微特徵,但直覺告訴自己,會這麼大方的素描別人的傢伙,這所學校裡應該只有一個。
「我睡了多久?」
「五分鐘,多一點點吧。」少女平靜地回答。
這時,晨瀚發現自己的肩膀上披了一件對他來說有點小的棉質薄外套。
晨瀚重新把眼鏡戴好,在他把身上的外套還給少女時,他看見少女眼角帶著微微的笑意。
「怎麼了?」晨瀚沒好氣的這麼說。
「沒有。只是覺得晨瀚真的是個很小心的人呢!」
「怎麼說?」
「因為你睡覺會把臉藏起來啊!」少女笑的更開心了。
這算什麼鬼根據……晨瀚在心裡的麼講。
「只是習慣而已。而且,風吹到臉上的話感覺很不舒服。」
「這裡是地下室喔。」
晨瀚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暗自對缺乏警覺性的自己感到生氣。他似乎完全沒有發覺,他只是對於說不過少女的自己感到不快而已。不過實際上,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少女的名字叫做黃曉月,是學校裡的美術社社長。雖說是社長,這所學校裡的美術社也不過是眾多幽靈社員聚集的社團其中之一罷了,真正有實際參與的社員恐怕連兩位數都不到吧。
黃曉月及肩的頭髮在左邊綁成一條馬尾,身上穿著制服襯衫和冬季長褲,這是她平常一貫的打扮,如果是要進行上色之類的工作時,她還會在襯衫外面多罩一層工作用的藍色圍裙。
一種詭異的沉默在晦澀的空氣中蔓延開來。
雖然晨瀚和曉月對彼此來說都不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像這種兩人獨處的場合也有過不少次,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陷入了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尷尬氣氛中。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整間辦公室裡頓時只剩下鉛筆在畫紙上游移的聲音。在這分令人難耐的安靜當中,晨瀚決定率先開口。
「你……最近有新的作品嗎?」
曉月露出了有如滿月一般溫柔的笑容,在那張笑臉的注視之下,晨瀚不自覺地愣住了。
「有喔,但是還沒完成,完成之後再請你看吧。」
彷彿為了打破這二度襲來的沉默一般,鐘聲響起了。
「走吧!」
午休才剛結束,大部分的學生都還留在陰暗的教室裡不願醒來。
醒著的人則主要集中在廁所、球場和福利社附近的區域。
曉月凝視著前方晨瀚的背影,與他走在二年級教室外的走廊上。
和某個人相處一段時間之後,有時候會產生彼此似乎是打從出生以來就認識的錯覺。不可否認的,晨瀚在自己的心中的確佔有不輕的分量。
但是,對方又是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待自己的?
曉月不敢多做揣測。現在能夠像這樣子交談對她來說就已經非常滿足了。或者說,她是認為自己是滿足的。
「畢竟還有庭雨啊……。」
在前面的同學不知道有沒有聽見自己的喃喃自語,不過就算不小心聽到了,他也會裝作沒聽到吧。
晨瀚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曉月班級的方向,轉過頭來說道。
「那不是你們社團的學妹嗎?」
曉月順著晨瀚左手指著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個嬌小的一年級生獨自一人站在教室門旁,胸前抱著一個茶色的紙袋。從她的表情看來,似乎是在等人。
「午安,社長。」
察覺兩人視線的少女,朝著兩人走了過來,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和曉月打了聲招呼。
「那麼,找我有什麼事嗎?」
為了不讓一年級的學妹有不必要的壓力,晨瀚一個人先回到他自己的班級。
這名文靜的一年級生名叫林心儀,正如晨瀚所說,是今年美術社新進的一年級新生。與眾多慣性翹課的人不同,是個很值得信賴,個性認真的好孩子。
「學姐的書,我拿來還了。」
曉月接過心儀遞給她的茶色紙袋。
「好厲害啊!才一天你就整本看完了?」
「嗯,因為,我很喜歡看書。而且,學姐介紹的書,非常有趣。」
心儀羞紅了臉,因為緊張而顫抖不已的聲音像是銀針落在地面的聲音一樣微弱,她低著頭,稍長的瀏海正好遮住了她的表情。
「謝謝你,能合你的口味實在太好了。書我確實收到了,還有其他事情嗎?」
「這個……。」
心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彷彿在猶豫著自己是否該將心中的疑問提出。然後,在經過三十秒鐘的思考之後,她用比剛才更小的音量開口,讓曉月不得不將耳朵靠近她的嘴巴才能勉強聽見她的話。
「那麼,我說了……剛才的那個學長,是學姐的男朋友嗎?」
「……。」
基於學姐的身分,曉月現在絕對擁有對學妹大聲喝斥之後,單方面地結束這個話題的權力。依心儀的個性,就算她被罵了之後,想必她也不會坑一聲吧?但是,她不想這麼做。
她很喜歡林心儀這個學妹。
也希望自己能夠盡可能的多教一點東西給她。
所以,她更不希望傷害她。
曉月轉過身,往右手邊的窗台信步走去,心儀緊跟在後。
「他是我無可取代的朋友。」
她的手指輕輕地撫過斑駁的白色欄杆,用溫柔的眼神凝視著遠方城市的景色。太陽此時仍高掛在天空之中,但映照在曉月眼中的光景,卻是被夕陽餘暉所染紅的城市。即便時間已過了整整一年,她還是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放學時所發生的一切,彷彿深深刻印在心的深處。
「心儀,你有看過我掛在社辦裡的那幅畫吧?你覺得怎樣?」
「非常厲害!我遠遠比不上的厲害。」
曉月轉過頭來對著心儀微笑,輕柔的撫摸著她的頭。
「謝謝。那麼,第二個問題:你喜歡我的畫嗎?」
彷彿時間靜止一樣的寂靜吹襲而來,心儀聽不見周遭的人聲,耳畔剩下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明明自己很崇拜學姐精湛的畫技,面臨學姐的提問,自己卻沒有辦法坦率的說出答案。
「畢竟是高中學生畫出來的不成熟塗鴉,我也不奢望你會喜歡。」
曉月笑著聳了聳肩膀。出人意料的,在她的笑容裡沒有絲毫的指責或自嘲,相反的卻是,打從心底感到喜悅的心情。
「當初,先社長選我當社長的時候,我曾經疑惑過自己是不是這塊料,也考慮過要不要乾脆放棄算了。畢竟,我也沒有信心自己能靠畫畫就混到一口飯吃。」
那麼,是什麼讓學姐繼續畫下去的呢?心儀已經幾乎猜得到答案了。
為了不讓走廊上的路人聽見,曉月壓低了說話的音量,使得心儀不得不靠近些才能聽見。
開口時微弱的氣息打在心儀的耳邊。
「晨瀚是……第一個喜歡上我的畫的人。他給了我這個迷網的人握住筆桿的力量,是我重要的貴人。現在,我已經不是為了自己在畫了,而是想要獲得他的讚美,讓他看看我的作品而畫。」
雖然看不見學姐的表情,但這個時候,她肯定是笑著這麼說的吧?
「……那麼,學長知道學姐的心意嗎?」
在曉月回答之前,鐘聲又響了。
「我想,應該不知道……而且,我覺得,自己沒有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插手的資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