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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晚上十點,有兩個人影鬼鬼祟祟的從某一棟看起來鬼影幢幢的老屋中走出來,其中一個身高比較矮一點的人還躡手躡腳的竄到騎樓下的廊柱旁躲起來,謹慎的觀察著四周。

「你在幹什麼……曉月?」

「噓!」

躲在柱子後面的曉月惡狠狠的瞪著晨瀚,讓晨瀚不敢再多說些什麼。

這個傢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爲了誰才要打扮的像是在玩間諜遊戲的小學生啊?真是令人火大。曉月現在身上穿著深藍色長袖上衣,下半身不是穿裙子而是寬鬆的深色牛仔褲,遠遠看過來的話,絕對不會發覺自己是女生的裝扮。為了保全起見,她還特地戴上ㄧ頂鴨舌帽,把頭髮塞進帽子裡面藏好,再加上灰色口罩,如果不是在近距離之下,或是聽到她的聲音,曉月有十足的把握沒有任何人可以認出現在的她。

「其實我覺得就算這麼做也沒有差別……啊,很痛欸。」

「廢話少說,你是打算怎麼去?坐客運?」

晨瀚點點頭。

問過之後才發現,晨瀚母親是跟外公婆葬在一起的,所以墳墓的位置當然也位在他們的故鄉──中部地區的某一座山裡。

兩人走到小巷與大馬路交會的路口,因為時間也經不早了,路上的車流量自然是不高,想要在這個時間招到一輛計程車大概要花上十分鐘到半個小時不等吧?

「嗯……沒辦法,只好等一下了。」曉月小聲的說著。

這時,路口的紅綠燈從立正的小紅人轉變成行進中的小綠人,看見綠燈亮了之後,晨瀚便毫不猶豫的踏上了斑馬線。

「咦!你打算走路過去嗎?」

「嗯,其實也還好吧?不過六個十字路口。我小時候要坐客運的時候,我媽都帶我這樣走的。」

阿姨,你有必要節儉到這種地步嗎?一段票的公車錢也不過十五塊錢,加上當時身為兒童享有半價優惠的晨瀚,車錢也不會超過三十塊吧?

眼看著晨瀚已經走到斑馬線正中央,曉月也只好死了那條心,乖乖跟上去。

 

陰天的城市夜晚,沒有自然三光,只有人工燈光。

「雖然你口口聲聲說那些人都被你殺掉了,但是實際上真的死了嗎?」

雖然從那個時候的血量看來,應該真的是凶多吉少,可是考慮到當時視線不佳,曉月又沒有花時間仔細確認,說不定他們其實還活著。

只是這樣子又衍伸出一個問題,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為什麼警方到現在還沒跑上門來搜查?

「這件事很重要嗎?」

「當然,搞不好可以起訴的時候可以換成殺人未遂,這樣子就可少關幾年了不是嗎?」

「這樣子啊。」晨瀚一副漫不經心的語氣,看來他對於自己可能面臨的懲罰不太關心。還是說,他覺得自己不會受到懲罰呢?

 

「你這是什麼態度啊?人家可是在關心你欸。」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

曉月從側面給了他一記肘擊,雖然力道不大,實際上應該也不會痛,突如其來的動作還是讓晨瀚踉蹌了一步。

「怎麼,你生氣啦?」

「沒有。」

「你這個樣子看起來就是在生氣。」

「都說沒有了。」

曉月加快腳步,想把晨瀚甩在身後,但是相對起來腿短的她就算走的呼吸急促,晨瀚還是非常輕易就追上了。

肩上的背包感覺好沉重,明明裡面沒放多少東西,肩膀卻像是要節體一樣的疼痛。

他說這趟旅程結束之後,就要把一切做個了結。

但是,他打算怎麼了結?

預先設想幾種結果,不管到最後他選擇的是哪一種,他們之間應該都免不了要面臨離別的命運。

然而,犯錯的人是晨瀚,這點是無庸置疑的,就算他是在非常不穩定的情緒狀況下做出那些事情,站在社會安定的角度,那些人是不會放過他的。曉月什麼都做不到,也什麼都不能做。

就連悲嘆自身的無力也做不到,悲哀中的悲哀啊……。

 

距離發車還有二十分鐘,兩個人坐在候車區等車。

「以前我來的時候,椅子搖搖晃晃的,有些甚至連椅背都破了幾個大洞。有得時候還可以知道前一個坐這張椅子的人那天的午餐菜色是什麼──根據嘔吐物的內容。」

「別說了,在說下去我就不敢搭客運了。」

曉月一臉睡眼惺忪擺出了投降的手勢。

「如果想睡得話可以睡沒有關係,車來的時候我會叫你。」

「沒關係,既然要睡得話,乾脆等到上車之後再睡……。」

曉月將全身的重量級中到椅背上,整個 人像是要靠椅背支撐才能維持坐姿一樣。她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緩緩的掃視四周。

「剛剛因為要買票所已找不到機會,但是有件事情我一直很想問──為什麼那一家麥當勞要開在肯德基的正上方二樓啊?就算經濟不景氣,也不用搶生意搶到這種地步吧?」曉月指著斜對面街角的店面這麼說道。

「嗯……應該可以算是某種平衡的關係吧!那兩家店好像從十年前左右就是那個樣子了。」

平衡關係啊……感覺真是微妙。

看著兩家速食店裡透出的燈光,曉月的睡意越來越濃了,照這樣下去,可能沒有辦法撐到客運抵達,得想個話題出來,想辦法讓自己不要睡著不可。

然而,這時客運站裡安靜的氣氛,似乎讓她連僅存的最後一絲體力,漸漸的被啃食殆盡。

「謝謝你,能夠陪我走到這裡。」

她可以聽見晨瀚說話的聲音,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回話了,只能含糊的發出一個長音做為回答。

「嗯……。」

結果,曉月終究還是敵不過睡魔輕柔的低語,深深的睡著了。

 

今晚,林心儀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即使閉上了眼睛,躺在床上的她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

無奈的她,從床上起身,在自己的睡衣外面添了一件薄外套之後,到廚房去倒了一杯白開水喝。

「學姊,你現在在哪裡呢?是跟學長在一起嗎?」

她從廚房的窗口向外望,遠遠的,可以看見被鐵窗所阻擋的天空,今天是無月之夜,不知學姐身在何處的她,其背影顯得更加寂寥。

「怎麼這麼晚了還沒睡?明天不是還要上課嗎?」

帶有加拿大口音的中文從身後傳來,即便不用轉身,也可以知道出聲的人是誰。

「神父先生,您也睡不著嗎?」

「嗯,跟你差不多吧。可以幫我也倒杯水嗎?」

「好。」

心儀從烘碗機裡另外再拿了一只杯子,盛了八分滿的溫水之後,附上ㄧ支吸管遞給神父。

在把水交給神父的同時,心儀也開口了。

「神父先生,您真的不怨恨學長嗎?」

芮神父用吸管啜了一口水之後,語氣平穩的回答心儀的問題。

「那一天,你聽到了吧?」

「嗯,不好意思。」

神父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曉月的時候,心儀並沒有如她自己所說的離開了客房,而是站在門後,把耳朵緊緊貼在門板上偷聽。

「我希望學姐可以過得很開心。」

所以那天聖誕派對的時候,心儀才會邀請曉月過來。

雖然可能是自己多管閒事,但是她還是想為自己的學姊創造一些機會。

「但是,現在我不覺得學長可以讓學姐過得開心。」

自從學長逃學之後,學姐每天都過得很沒精神。

心儀開始後悔她自己那時所做的決定,如果那時自己沒有撮合他們兩個的話,學姐也不會過的這麼痛苦吧?

要是一切可以重來就好了。

聽了心儀的話,神父笑著搖了搖頭。

「不是這個樣子的。在你看來,他們可能過的不開心,但是,能決定他們開不開心的人,只有他們自己。」

看見心儀似乎顯得有些沮喪,神父又說。

「不要難過,你的心意是善良的,就算他們沒有辦法順利進展下去,也不是你的錯。」

神父把空杯子還給曉月,趁著心儀在洗杯子的時候,他回答了心儀剛才問的第一個問題。

「神教導我們,要愛我們的敵人如同愛我們的朋友一樣。」

「嗯?」

「好了,時間很晚了,好孩子應該要上床睡覺了喔!」

 

「我是第一次搭這種客運。」

上車之後,晨瀚坐在靠窗的位置,曉月坐在靠走道的位置。

「你會暈車嗎?這類型的國道巴士晃動還蠻大的,如果你受不了想吐了,前面椅背上不是有個黑色網袋?裡面的塑膠袋是給你裝嘔吐物用的,有需要的時候請不要客氣,儘管去拿來用吧!」

「我還是睡覺好了……。」

目前時間已經接近子夜,巴士上的人並不多。即便如此,曉月還是沒有脫掉帽子,依然壓低了鴨舌帽那長長的帽沿,讓別人看不清楚她的長相。不過其實她的擔心是有點多餘的,在這種光線不足的狀況下,任何人看到曉月應該只會把她當作一位非常可愛的美型少年,而不會聯想到她其實是女性。

現在司機似乎在櫃台那邊跟候車站的人員討論某項事宜,應該還要再過一段時間才會發車。

「話說回來,你說你以前常常跟你媽搭這種巴士南下?跟我講一下那個時候的視情吧!」

「一定要嗎?」

曉月挽住晨瀚的右手,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不─行─你已經沒路可逃了。」

「這還真是困擾啊,呵呵呵。」

晨瀚露出有些害臊的尷尬笑容。

他思考了一段時間,接著把過去娓娓道來。

「我外公還活著的時候,是住在中部的。外公有四個孩子,大舅舅、大阿姨還有我媽都在北部居住,只有小舅舅還留在那裏,在外公留下的山上種著龍眼。」

「你們家有山喔!失敬失敬。」

「確切的說法應該是山坡地,但是那些土地聽說也不怎麼值錢,頂多種種水果而以。」

低沉的引擎聲突然響起,與車體連結的座椅開始有了輕微的震動,兩側的輪胎從引擎得到動力而轉動,巴士上路了。

「因為留在那裏的人只有小舅舅一家,照顧外公的實際責任就落到了小舅舅頭上,他的哥哥姐姐會定期寄錢回來做為外公的生活費。

不過,小舅舅是啞吧,學歷也只有小學畢業而已,小舅媽則是外國人。如果小舅舅碰上了什麼問題,不熟悉這個國家的法律與制度的小舅媽也沒有辦法幫小舅舅說話。所以,我媽每幾個月就會帶著我一起南下,去看看小舅舅那邊有沒有出什麼狀況。」

當初,晨瀚可以說是每逢搭車必暈,對於嘔吐袋的使用訣竅他可以說是學得頗有心得。

「其實,那個時候我家的車子還沒被撞壞,如果不是因為老爸太忙的話,我們也就不需要花錢做這種搖搖晃晃的巴士了。」

回想起那段父母親還在身邊的往事,晨瀚露出了非常懷念的表情。

「明明那著時候非常討厭這些事情,為什麼現在會有這種心情呢?」

巴士在市內行駛,經過市內的精華區時,兩旁越夜越美麗的各色招牌在有些模糊的車窗上暈成一朵一朵燦爛的繡球花,金色、紅色、銀色、紫色的繡球花。

離開了市區,巴士開上了交流道。

上了交流道之後,這段無法回頭的旅程便就此展開了。

 

人在什麼時候會感到憤慨呢?

被他人背叛的時候?事業不順利的時候?眼前發生不公不義的時候?

其實把每件事情剝開來檢視的話,就會發現憤慨是人類情感的極端表現之一。

因為你對於某個人有著特殊的情感,所以你才會在他做出不符合你想法的事情時,那股感情的逆流變會造成一個人憤慨的心情。同理,人會對自己的事業灌輸感情,會對自己所讚賞的法則抱有感情,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抱有感情。

反過來說,若是對某項事物不帶有任何感情,即便它在怎麼不合理,人也不會感到憤慨。

這就是為什麼,強國可以為了自己本國國民的利益,介入他國的事務,透過杯葛國家內政,導致國家陷入混亂、衰退。

也是為什麼,曉月會關心晨瀚的審判結果,而不會擔心那些可能無辜犧牲在他手上的生命。儒家所說的「愛有等差,尊卑親疏」也可以用來解釋這個道理。

超過兩個小時的車程結束之後,曉月與晨瀚在中部的客運終點站下車,再轉搭市內公車離開市區,等到他們抵達山腳下的城鎮之後,已經是隔天早上四點多的事情了。

市區的話另當別論,中南部的地區鄉鎮,過了晚上七點之後,街道上就看不見路人與行車的蹤影了。現在兩人正逐漸往山腳的入口前進,周圍的景色也是越顯荒涼。

「聽的見青蛙的叫聲呢!晨瀚。」

「嗯,因為是夏天嘛。」

等進到山裡面,應該可以聽到很多蟬的聲音吧?曉月心裡這麼想。

這個季節的山裡蚊蟲也特別多,事先注意到這一點選擇長袖跟長褲時在是太幸運了。

「雖然如果能夠看到日出的話很棒,但是這種時候上山掃墓果然不太好吧?」

四周一片漆黑,如果一個不小心踩在人家的墓頭上還好,若是踩空跌倒在墳土上,回去一定會做噩夢。

晨瀚聽了之後,思考了一會兒說。

「在去的半路上有間廟,如果你害怕的話你就先在那裡等我出來,這樣可以嗎?」

「嗯……到時候再看看吧……。」

先不管幽靈是否存在,凌晨逛公墓真的太毛了,出發之前感覺還沒有那麼明顯,隨著距離越來越短,目的地的山頭已經近在眼前,那種心窩下方有東西在那邊搔癢的感覺越來越強了。

「你怎麼這麼從容呢,晨瀚?難不成你已經有過類似得經驗!在夜晚的墓園裡對著墓碑拍照之後立刻跑回來的試膽遊戲之類的……。」

「你想太多了。」

不,絕對不是想太多,曉月在心裡這麼想。

現在的晨瀚給人的感覺非常冷靜,就像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毫無留戀踏上戰場的戰士一樣。

希望只是自己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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