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去上補習班了,雖然聽說會很辛苦,但是為了以後著想,果然還是得努力才行吧?」

曉月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開心,就像是對父母炫耀自己成果的小孩子一樣,隱含著期待與雀躍。

「我來教的話,不夠嗎?」

「晨瀚自己也有自己的進度吧?你一直教我自己卻考差的話,我會過意不去的。」

「那種事情……。」

「而且,雖然我覺得晨瀚的教法很有效,但是頂多也只能每天一個小時而已,站在複習的角度這樣是不夠的吧?」

安靜。

「晨瀚?」

在一片黑暗當中,曉月看不見晨瀚的表情。於是她便走到門旁把燈打開。

在她按下開關的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好像聽到某個人說話的聲音。

「原來,你也是這樣的啊……。」

轉過頭,在被日光燈給照亮的房間裡面,晨瀚人已經好好的坐在長桌旁的一張折疊椅上了。

「怎麼了,曉月?為什麼要杵在那裡?」

晨瀚一邊拿出參考書,一邊這麼問道。

剛才,在光線回到房間那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晨瀚的表情變得好可怕。那是自己的錯覺,還是……。

「喔,好,沒事,我過來了。」

當下,曉月沒有多想。

但事後回想起來,如果那天自己多留心一點的話,故事也不會迎來如此的結局吧?關於這一點,即便過了數十年,她依舊感到後悔萬分。

從那天起,名為葉晨瀚的這個人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過了。

 

那之後又過了兩週。

沒有人知道晨瀚到哪裡去了,學務處跟教官室在他缺席的第三天曾經派人到他家裡拜訪,只是卻撲了個空,不管怎麼按電鈴都沒有人回應。

靠著通訊錄上的電話聯絡也連絡不到他的家人,葉晨瀚這個學生就像是原本就不存在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的?」

班聯會的地下倉庫,主席蕭硯君正一臉嚴肅的質問著曉月。

曉月雖然沒有回答,但是她的表情已經代替言語替她說出了答案。

硯君轉過身,悔恨的捶著牆壁,緊緊咬合的牙齒發出了即將崩裂的悲鳴,拳頭上的皮膚也因為主人不合理的過度勞動而紅腫破皮。

「可惡……。」

對於晨瀚失蹤這件事,曉月所感到的錯愕絕對不亞於硯君。晨瀚沒有來上學的第一天傍晚,她便去了晨瀚家一趟,所得到的結果,就只有緊緊閉上的鐵門,以及無人回應的對講機而已。

回想起晨瀚失蹤的前一天,在那段對話之後,他們在美術準備室裡面念書,雖然晨瀚在教完曉月歷史之後,便安靜的寫起數學題本,途中兩個人偶爾也有幾句交談,感覺就跟平常沒什麼兩樣。

不,只是感覺沒有什麼變化,實際上又是怎樣,曉月就不得而知了。一想到晨瀚可能是因為自己的關係才失蹤的,曉月這幾天晚上都睡不好。

吶,晨瀚你到底在哪裡?

 

第一次覺得等待消息是如此令人煎熬的事情,應該是當年基測結束之後,等待放榜的時候。那個時後至少可以憑自己的印象來推測自己的成績大約落在哪裡,只要記性不要太差,結果跟預測應該是不會差太遠。

但是,這次真的是沒有頭緒,就連他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是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他呢?

曉月現在已經開始在升學型補習班上課了。每天放學之後都要立刻到補習班報到,然後自習,直到晚上九點半才能離開。在這忙碌的生活步調之下,她也幾乎沒有餘力可以去擔心晨瀚的狀況了。

現在,無能為力的她,只能在每天睡前偷偷的替他祈禱。

或許是因為老天爺聽見了她祈禱,又或許是他們之間的緣分不該就這麼結束,晨瀚的消息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來到了她面前。

 

那間歷經了戰爭、空襲、七十多年歲月的美麗教堂,如今成為了一片焦黑的廢墟。

那滿目瘡痍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來那是去年他們開聖誕派對的地方。

社課結束之後,被心儀帶來這裡的曉月驚訝的看著眼前的景象,那個原先還是教堂的地方。

「據說起火點是在教堂內部,當時在教堂裡面的應該只有神父一個人,幸運的是,神父本人雖然受了傷,但是沒有生命危險。現在是借助在我們家。」心儀幫曉月做了簡單的解說。

「好了,這裡也沒什麼好看的東西,請往這邊走,學姊。」

在心儀的帶領下,曉月走進了教堂遺址旁的一條小巷。

由於聽說了神父希望見自己一面的消息,曉月才翹掉補習班的自習時間,跟著自己的學妹跑來這裡。說實話,她跟神父僅僅只有一面之緣,因為受心儀的邀約,參加這間教會舉辦的聖誕派對的關係,才和他認識的,在那之後也沒有再見面過。

明明是如此……。

「為什麼神父會想要見我呢?心儀你知道原因嗎?」

「不清楚。」

心儀家位在一棟電梯公寓的三樓。兩個人從小巷裡出來,又轉了兩、三個彎之後,便抵達了今天的目的地。

在進門以前,曉月似乎感覺到背後有某人的視線,像是在監視自己一樣的看著這邊。但是,當她回頭望去,在她的視野裡面,卻又一個人影也看不到。

「怎麼了?學姊。」

明明誰也沒有看到,但是曉月卻不由自主的相信,剛才的確有人站在自己身後窺視著。

 

當曉月與心儀進入客房的時候,芮神父正好醒著,坐在床上看書。

現在他身上穿的是心儀父親借給他的衣服,而不是平常他所習慣的那身裝束。

「你好,黃曉月。謝謝你能幫我把她帶來,林心儀。」

心儀微微的點了一下頭之後,便轉身離開房間,留下曉月與神父兩個人。

「我的東西幾乎都在那場火裡面燒掉了,林先生一家願意收留我真的幫了我大忙。」

「聽起來很辛苦呢。」

「哈哈哈,對啊。首先要跟保險公司做火災險的交涉,商量有關理賠跟善後的事情。接下來檢察官那邊也被要求做為破案的重要證人,必須要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再來為了這附近的信徒,也必須找個新的集會場所。因為教會是古蹟的關係,文化局那邊好像也吵翻天了。真的是很多事情要做呢!」

「嗯……。」

雖然神父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陰霾或埋怨,但是他所說出來的東西,卻讓人覺得他的處境非常淒涼……。

「今天請你來不是為了別的。我想跟你談的是葉晨瀚的事情。你最近跟他有聯絡嗎?」

「沒有,我們每個人都連絡不到他,就連他家也沒有人在的樣子。」

「這樣啊……。」

神父露出了困擾的表情。這讓曉月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難道,神父知道晨瀚現在人在哪裡嗎?就算只是線索也好,請告訴我吧!」

曉月的雙手在胸前緊握,懇求著神父。

「與其說是線索,事實上……。」

面向馬路的那扇窗戶,重型機車的沉重低音呼嘯而過,停歇在屋簷的麻雀被那聲音驚嚇,驚弓之鳥紛紛飛離。

「……在教堂放火的人,就是晨瀚。」

 

「……什,麼?」

一時之間,曉月還沒有辦法完全接受這個消息。

滿懷期待的她,因為神父的陳述,墜入了失落的谷底。

回過神來,她已經跌坐房間冰冷的地板上。

身上有傷的神父沒有起身將曉月攙扶,現在的他,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以證人的身份,代替無法言語的過去,傳達被害者的真相。

「前天晚上九點,在我準備鎖上教堂大門的時候,我聽見了有人敲門的聲音。」

他走到玄關,赫然發現渾身泥濘,狼狽不堪的晨瀚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用空洞不已的眼神看著他。

「我立刻把他請到裡面的房間來,給他泡了一杯熱可可。」

在這段過程裡面,晨瀚都十分安份,除了外表便得非常憔悴之外,他幾乎沒有什麼異狀。看到他這個樣子,神父也勸他最好用教會的浴室沖洗一下對身體比較好,不過晨瀚拒絕了。

「他堅持不肯換下那身又髒又濕的衣服,我也拿他沒辦法,只好順著他的意思。之後,我們兩個聊了很久一段時間。」

關於晨瀚去了哪裡這件事,雖然神父有向他問起,晨瀚卻始終沒有鬆口,顧左右而言他的矇混過去。

『我被所有人捨棄了。我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那個時候,晨瀚就像是不斷跳針的老舊留聲機一樣,無止境的重複著這兩句話。

考慮到他當時的精神狀況,神父決定先讓他上床休息,好好的睡一覺之後在想辦法安撫他。

「但是,當我醒來之後,教堂的一半已經被火舌攻陷,原本睡在我旁邊的晨瀚也不見人影了。」

雖然事後神父幸運的撿回一條命,他的呼吸道以及皮膚依然分別受到了嗆傷及灼傷,如今雖然已經過了幾天,他的身體還是沒有恢復到能夠下床行走的狀況。

曉月聽著神父所轉述的話,心裡就像是遭到銳利的刀刃割開,鮮血般的疼痛大量湧出,幾乎要讓她因為貧血而昏厥。

「這些話,我只有跟你一個人說過。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跟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晨瀚很有可能在教會放火這件事情。相對於財產上的損失或是肉體上的疼痛,若是就這樣讓一個年輕的生命就此喪失屬於自己的未來,即便天主願意原諒我,我也不能原諒我自己。所以我在這裡拜託你,請你務必要保守這個祕密。」

神父用坐在床鋪上的姿勢,深深的鞠躬。

看著這樣的姿態,曉月心裡的罪惡感更深了。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如果自己能夠更細心一點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要是自己能夠查覺到晨瀚那時的心情的話,如今教會不會燒掉,神父也不會受傷,更不會落到無家可歸的下場。

「黃曉月,今天我會面臨這樣的狀況,都是上帝所給予的,你無須難過,也不用感到自責。」

只不過。

「你必須要堅強起來,現在救得了晨瀚的人,只剩下你一個了。」

所以。

「趕快去尋找他吧!在他還沒有犯下無法彌補的大錯之前。」

 

人類的在進化之路的末端,選擇了思考的能力。

從那一天起,我們脫離了禽獸,踏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嶄新道路。

不過,大部分的人心裡都有著痛苦。

獲得智慧,對於人類來說,真的是幸福嗎?還是說,其實只是新痛苦的根源呢?

結束與神父的談話之後,曉月撥了三通電話。

第一通跟第二通分別打給家裡跟老師,告訴他們今天她不會到補習班自習。

雖然她自己也很清楚,就算把這四個半小時的時間拿來找人,情況可能還是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不過,在知道晨瀚現在的狀況之後,她實在沒有辦法安份的坐在教室裡面念書,她的這個決定,其實大部分是為了穩定自己的心情才做的。

最後一通電話,她撥了記錄在電話簿裡面,那條一次也沒有用過的手機號碼。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

算了,本來就不期待他會接。

曉月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入夜的街道走著,眼光從一個路人的臉換到另外一個。扣掉去年舞會的那一次,今天應該是她第一次這麼晚了還一個人在路上遊蕩吧?

在其他人的眼裡,黃曉月那惹人憐愛的側臉上,現在因為某人的關係蓋滿了寂寞的烏雲,那看起來隨時都會落淚的表情,讓每個路過的男性都想要湊上去,抹去縈繞在她眼眶中的淚水。

結果,這天她還是沒有找到。

 

從那天起,曉月再也不去補習班了。

每天放學,她都告訴爸媽,自己『待在學校圖書館自習』。這麼說其實不算說謊,只不過她沒有提到,每天到了晚上九點,自己便會習慣性的進行名為找人的夜間散步。

雖然這樣子對待生養自己的父母親的確是不應該,無奈現在的她已經沒有辦法繼續忍受下去了。

兩旁的路燈發出橙色的光暈,初夏的夜風中帶有一種令人微醺的暖意,獨自身處在這股暖熱的黑暗之中,周圍的人都不認識自己,沒有人知道你在白天是怎樣的形象,這裡的每個人只擁有矇矓的印象。曉月刻意挑那些街燈的光線構不著著地方走,表面上的理由是因為那裡比較有其他人藏匿在裡面的可能性,實際上則是那種異樣的刺激感對於有這一種無法抗拒吸引力。

「感覺自己好像是太妹一樣。」

曉月自嘲的對著自己說。

她沒有刻意減低音量,此時的她雖然穿著名校的制服,但是就算她當眾裸奔,這裡也沒有人會注意她到底是誰。

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

諷刺的是,這裡距離日前遭到祝融光顧的教會不到 一公里 。

過去每個禮拜天早上,都會有一群人聚集在那裡,向他們所相信的神奉上最虔誠的祈禱。

於此同時,昨晚渡過放蕩夜晚的一群人,現在正在窗簾緊閉的小暗室裡安睡著。

這個世界上有各種不同的人活著,當我們專心在追求某樣東西的時候,應該也有一群人踩在與我們相反的方向上,全力地奔跑著。

但是,若是我們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往往不會去轉身注意他們的背影。

即便如此,他們與自己存在於同一時空的這個事實並不會因為我們的態度本身,而有什麼變化。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十點,許多招牌此時都已經熄燈,店面的鐵捲門也一個接一個拉下。

「現在這個時間還在營業的店家,扣掉便利商便或加油站之類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那種,剩下的應該都是一些我進不去的地方吧?」雖然這種說法有點偏頗,不過畢竟這不是重點,姑且就先不做批評。

曉月抬頭望向天空,那顆守候在遙遠天邊,與自己同名的星,正好從雲朵背後露出她圓滿的身型。

記得有個童詩詩人在作品中把那顆星比做是又圓又亮的大銀盤,而實際上,在這個碗型都市裡看到的月亮,也就比自己小指的第一小節來得大一點而已。

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種又圓又大的滿月嗎?

 

在結束今天的夜遊之前,曉月選擇再到晨瀚家看一次。

附近的路燈全都熄滅了,是因為故障的關係,還是市政府為了縮減支出的關係呢?周圍的建築物全都籠罩在黑暗之中,顯得有點陰森。四周安靜的可以讓曉月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她現在所走的路線,途中會穿過一座因為都市更新計畫而多出來的小小綠地,這是她最近發現的一條捷徑,不但可以省下時間,踏在由小石子所鋪設出來的走道上,呼吸有著淡淡鐵鏽味的空氣,腳下所採的的路面也不時可以看到像是血液一般的液體……。

「這是怎麼回事!」

一條紅色的小水流緩緩流至曉月跟前,她抬起頭來,在不遠處地面上鮮紅色的草苗在輕輕吹拂的微風之中搖曳著,在那景象的前方,是一堵拆除作業過後所殘留下來的廢牆,紅色一路延伸、延伸、延伸,直到那個椅靠著磚牆躺著的身影,在身影旁邊,還有著其他幾道姿勢各異的身影,而他們之間的共通點就是,他們身上都有某些部份是紅色的。

最後,佇立在那身影之前的,是渾身濺滿血液,右手上還拿著一柄菜刀的少年。

少年感覺到別人的視線,將脖子慢慢的轉過來,用一種令人看起來不舒服的角度注視著曉月。

最後,少年笑了。

「晚安。」

這是睽違將近一個月之後,葉晨瀚見到黃曉月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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