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那天過後,晨瀚每天放學都會到美術準備室,平常不會天天報到的社長也跟著勤奮了起來。

日子就這樣子來到四月,溫度逐漸開始有了夏天的感覺,學校也終於換季,開始穿夏季制服了。

「不過,因為還沒過端午節的關係,平常還是多帶一件長袖比較保險。」

大部分時候,幾乎都是兩個人互相討論功課,主要是曉月向晨瀚請教比較多一點。有些人如果跟朋友一起念書的話,會因為聊天聊的太開心而荒廢進度,可惜的是他們湊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發生這種狀況。

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大概是他人生當中趕到最安心的時候吧?

 

父親說,晚上他一個人睡會怕,可不可以請自己晚上過去陪他一起睡?

晨瀚沒有孩子,所以他沒有辦法理解父親的想法。雖然以前夏天為了節省冷氣費,他們幾乎都是三個人一起睡覺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並不喜歡躺在父親旁邊的位置,總是找了一些藉口把母親塞到自己和父親中間的那個位置。或許,這就是大家口中所謂的戀母情結吧?

父親是個怕熱的人,雖然四月晚上的溫度並沒有熱到無法靠電風扇忍受的程度,晨瀚也只能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全身裹滿冬天的棉被,享受這種極端奢侈浪費的冷氣使用方式。

在黑暗中,晨瀚聽見自己的右邊傳來父親的耳語。

「晨瀚,你睡了嗎?」

他沒有回答。

記得自己是十二點整的時候上床,如果自己的估算沒有出錯,現在應該已經又過了一個小時吧。

父親現在的作息不太正常,白天的時候他窩在家裡,除了每天早上燒香拜佛之外,就什麼事情都不做了。整天就是躺在搖椅上,看看股票市場或是八點檔連續劇的重播,看膩了就回到床上睡午覺。若是沒有人提醒他的話,他不洗澡,不吃飯,整天過著無所事事的頹廢生活。

結果,因為早上休息太久了,到了晚上,精神太好睡不著的他便會努力的騷擾明天還有課要上的兒子了。

如果可以的話,晨瀚也比較希望他能夠回去上班,只是現在的他,就算免費供人差遣,也沒有人會要吧?

更何況他還會腦殘的提一些,錢不夠用,以後還要付錢讓兒子出國留學之類的蠢話。連家裡的事情都搞不定了,還談什麼出國的事情,真是癡人說夢。

「我每天都看著你睡著的表情,想著:『啊!這就是我的兒子。」就覺得非常開心,越看越滿意。』

他應該是在做夢吧?一場時間是發生在十年前的夢。如果是對著剛出生的自己講這種話還不會怎樣,但是如果是對已經剛滿十七歲的兒子說的話,感覺就不是噁心能夠形容的。

晨瀚真的很想揍他一拳讓他安靜一點。不過,要是真的這模做的話,他又會說的更起勁,反而造成反向果。

於是,無奈的他只能閉上眼睛,想辦法用意志力來隔絕周圍不利安眠的噪音。

 

然後隔天,晨瀚拖著疲憊的身體到學校上課。

最近他真的感覺光是應付父親的事情就已經讓他分身乏術了。

要不要乾脆休學……不行,這樣子父親大概會更激動。他替兒子所規劃的未來藍圖是高中畢業之後進入一所好大學,認真讀書,畢業後到國外念研究所,最好是在加個博士,還要在二十七歲以前結婚,並且在他有有生之年讓他抱到孫子,這樣子他才可以心滿意足、問心無愧的去見祖宗。要是高中沒有辦法順利畢業,以他的邏輯思考方式,後面的目標就全都沒有辦法達成,他會死不瞑目的。

「麻煩的老人……。」

一個人所能擁有的選擇其實不多,當自己沒有接受到來自其他意志的壓力時,就不會了解到這個事實。

然而,人類沒有迴避選擇這一條路可走。

 

進到教室之後,晨瀚和正在吃早餐的硯君對上了眼,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立刻移開視線,咀嚼著口中的三明治。

「……。」

自從那天過後,他們之間這個樣子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

說時在的,晨瀚不太能理解硯君為什麼要迴避他。自己對於硯君及庭雨交往的事情沒有表達過任何反對的意見,也沒有打算要阻礙他們進展的想法,那麼他又為什麼要像是在顧忌什麼隱藏的傷口一樣,戰戰兢兢的面對自己呢?

「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那一天的記憶已經有點模糊了,雖然晨瀚記得自己講過了哪些話,但是說不定在他忘記的範圍裡,例如說話時的語氣、眼神、表情、氣氛,傳達了某種他原本並不打算傳達的心情,從無中出現的,虛假的意見表示。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是不是應該去道歉比較好?

晨瀚思考著。

隨隨便便就向人低頭不是好事,不懂得彌補過錯更是在其之上的壞事。

然而此時,晨瀚和硯君雖然都有想到同樣的念頭,但是他們兩個人也陷入了同樣的問題之中,以致於他們之間的尷尬遲遲無法化解。

那就是,他們不知道該為什麼道歉。

也就是說,他們雖然有向對方低頭的誠意,卻找不到低頭的方法與原因。使得狀況陷入膠著,兩方都找不到結束這冷戰的突破口。

「算了,想不通的問題想再久也沒用。再過一段時間說不定就自然而然地解決了。」

他從書包裡拿出作為備忘錄而使用的筆記本。

並不是像日記本一樣以敘述和抒情的方式記錄自己的生活,純粹只是記錄不希望遭到遺忘的重要事情。

……今天,要幫曉月做段考前的歷史總整理。雖然做為一個三類組的學生來說有點奇怪,歷史是晨瀚最喜歡、也最有信心的科目。

對現在的晨瀚來說,曉月的存在便是他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救贖。只有她,沒有強加任何價值在自己身上,而現在晨瀚身邊能夠陪他說話的人,也只剩下曉月一個人了。

每天二十四小時,就只有與她在一起的一個鐘頭,讓晨瀚感覺自己不在是行屍走肉,而是確實存在的某個人。

要是這樣的日子,能夠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

在這個願望之前,晨瀚覺得其他東西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這個車輪餅,味道不怎麼好啊。餅皮做得太厚,內餡裡的紅豆太多空包彈,口感不佳。」

庭雨坐中庭裡的一張石椅上,一雙漂亮的長腿交疊一起,使得裙子底下的春光若隱若現,吸引了不少路過學生的目光。

「其實他們也沒必要做成車輪餅。既然紅豆餡都已經少得這麼可憐了,乾脆一點不加任何餡料,直接當成鬆餅來賣不是比較好嗎?也會比較便宜。」

坐在旁邊的曉月,一手抱著裝車輪餅的紙袋,一手拿著缺了一口的車輪餅端詳著。

「吃著有著車輪餅外型,實際上卻是沒有內餡的鬆餅,光是想像就覺得寂寞了。」

庭雨說完之後,把空空的紙袋壓平,摺成十六分之一的大小塞進百褶裙的口袋裡。

「車輪餅的問題就先放一邊,我特地一下課就跑到你們班上把你拖出來可不是為了跟你討論對學校合作社賣得車輪餅的感想的。我這裡有些問題想要問你。」

庭雨這麼說道,她的態度非常認真,讓曉月不由自主端正了坐姿。

「很好,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你跟晨瀚什麼時候才打算交往?」

距離兩人不遠處的一棵樹,有一隻喜鵲從新綠的樹冠中飛出,發出啪啪啪的振翅聲。

因為庭雨的話時在是太直接了,讓曉月愣了大概三十秒左右才從困惑中醒來。

「咦咦咦咦咦?交往?這是怎麼回是?」

「想要再敷衍下去也沒用,你對晨瀚有意思這件事我們已經知道很久了,如果用書本的篇章節來比喻的話,就是從序章之後的第一頁就知道了喔!

「突然感覺我就像是三流小說裡的悲情女主角一樣,因為作者的無聊興趣而被蹂躪,用完之後就像破抹不一樣被丟在牆角……。」

曉月用啃食車輪餅來穩定她混亂的情緒,那自暴自棄的吃相讓庭雨看了有點不太放心,但曉月身上所散發出的那股氣,也讓她不好意思去指謫她的儀表了。

再說,她今天是做為說客而來的。

「我很了解晨瀚的個性,他在表達自己的心情上顯得非常膽小。」

只要硯君跟晨瀚一天沒有辦法和好,硯君的心裡就會有陰影。若是晨瀚他介意好朋友有了戀人之後將疏遠自己,那麼,只要讓他也陷入同樣的立場就好了。

這樣子,他們兩個也有台階下了吧?

「基本上,那個不擅言辭的人會跟你這麼親近,就代表你在他心裡也同樣有著不小的地位。」

雖然插手別人的私事違反庭雨的原則,為了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過錯,為了消弭那兩個人之間讓人窒息的沉悶空氣,她所想到的方法只有這個。

「接下來,只要你願意開口就行了。只要你有那個需求的話,我也會幫助你的。」

並不是她在自誇,以曉月本身的條件,再加上自己的協助,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她們兩個釣不到的男生。

可是,身為當事人的曉月,卻僅僅只是露出了淺淺的、害羞的微笑。

「不,我不會告白的。」

「為什麼?如果是因為拉不下臉的話沒關係,還有其他的……。」

「不是的。」

沒等庭雨說完,曉月就打斷了她的話。

眼見庭雨的臉上寫滿了疑惑,曉月開始做詳細的說明。

「我跟晨瀚之間,不是庭雨你所想像的那個樣子。我們就像是互相填補彼此寂寞的野獸一樣。因為自己身上有著空洞,所以才會渴求某個人來補足自己空缺的地方。」

庭雨心想,這孩子病得不輕啊……都已經連講話方式都變得像是民國初年那些講抒情文的老詩人一樣了,還在嘴硬,真的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在打死都不肯承認某些事情這點上倒是跟那個某人很像。

「我啊,非常喜歡晨瀚在放學之後教我功課的時間,不過可能是因為太喜歡的關係吧,時間也不想等我,一下子就沒了,真的讓人很難過。」

但是呢!

「不管我的心情怎樣,也改變不了在不遠的將來,他將會離開我的這個事實。」

曉月從石椅子上站起來,向前走三步之後在原地轉圈面向庭雨。

「很感謝你來跟我講這些。我能夠有勇氣去下這個決定,一定是托庭雨的福吧?」

「……咦?」

「雖然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但還是有可以改變的東西在的。我想要讓這段幸福永久的延續下去,所以,我也必須付出點努力改變,追上他才行啊!」

聽懂曉月話裡面的意思之後,雨笑了,像是個孩子一樣開心的笑了。

原來如此,這下真的拿你沒有辦法了,就算想要反對,你也聽不進去吧?

你不是病得很重,是根本陷在裡面無法自拔了啊!

「這樣子會很辛苦喔!搞不好就算努力了也沒辦法成功。」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才是戀愛中的少女心不是嗎?」

 

在那段對話之後,曉月回到了自己的教室。

庭雨雖然不怎麼贊同自己的論點,但是對於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當下似乎想不出其他東西反駁,就一個人先離開了。

曉月試著想像一下自己和晨瀚成為戀人之後的樣子。

「……好可怕。」

真是佩服自己的想像力,果然那種東西還是等到真的睡著之後在想比較好。

這一天,曉月比平常還要怎一步來到美術準備室。一方面是因為上課老師提早兩、三分鐘下課,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今天自己有重要的話要傳達給晨瀚知道的關係。

她打開門鎖,把書包放在長桌上,然後一個人靜靜地閉上眼睛,兩隻手向左右張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飄盪在空氣裡淡淡的酸味、老畫上面經年累月累積下來的顏料的味道、以及因為通風不良所產生的細微氣味。

……全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呢。

「但是,這裡面有我跟他的回憶。」

雖然短暫,卻是如夢一般幸福的時間。

而自己接下來所要做的事情,將會中止在這間小小教室裡時間的流動。即便心有不捨,也是沒有辦法的。曉月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她當然也有考慮過這麼做的必要性是否存在,但在與他人充份商量,自己也仔細思考過後,她還是必須這麼做才行。

一切都是為了繼續陪在他的身邊。

「咦,你今天比較早來呢!」

過沒多久之後,晨瀚也出現了。

「也不能總是讓你等吧?在怎麼說都是我在麻煩你,這樣子我會過意不去。」

「是嗎?那麼我們就早點開始吧!這樣子時間也會比較……。」

「那個,關於這件事。不好意思,晨瀚,可以耽擱一下嗎?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說。」

夕陽逐漸消失,殘存的陽光的從門的方向照進面向東方的這間教室,並且以肉眼可以看得見的速度減弱中。曉月的側臉被最後的一絲陽光照亮,她再度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說道。

「我以後不能過來這邊了。」

然後,就連那最後的光芒也消失了。

在一片黑暗之中,有某個人的聲音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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