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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個雨景的時候想起來了。那一天我在教室裡看到的畫就跟這個一樣吧?」

那一天,晨瀚因為重感冒的關係躺在保健室裡休息,等到他醒來之後,課程早就已經結束了,位於五樓的那一排一年教室,幾乎全部都已經空無一人。

除了那位在走廊盡頭數來,倒數第三的那間教室。

只有一個人在教室裡,那個人站在一張桌子前面,左手拿著調色盤,右手拿著畫筆,面對著窗外的夕陽,獨自一個人專注的在作畫。

那是晨瀚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如此投入的做一件事情,連身後有人接近都沒有察覺。那個時後,他被曉月那強烈的背影給震懾了。

另外,還有一點令人感到訝異的是,從當時曉月視野內所能見到的景緻來判斷,她應該是在做戶外的寫生,然而──

「明明是黃昏,你的畫面卻是像今天一樣,下著雨的街景。」

晨瀚的視線固定在自己房門的門板上,沒有絲毫動搖,也沒有絲毫猶豫。

「無視眼前的溫暖,你反而選擇了冰冷的世界,不是沒有理由的吧?」

放學之後沒有立刻離開,也是同樣的原因吧!

「我當時並沒有想到這一層,只是單純的欣賞你的那幅畫而已。」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跡象非常明顯,只是自己沒有察覺而已。

只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就是了,即便曉月對自己手上的才能抱有怎樣的心情,這都不是他可以插手的範圍,雖然對於自己喜歡的畫家對自己沒有信心這點感到有些遺憾,但是如果對方沒有那個意思的話,身為外人的自己也沒有資格說些什麼吧?晨瀚在心裡這麼想著。

聽到這裡,曉月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沒錯喔,我不喜歡美術。」

「那麼,為什麼你還在繼續?」

「因為你喜歡我的畫啊!」

那是理所當然,沒有任何污垢,像是天使一般神聖的笑容。瞥見這個笑容之後,晨瀚不小心愣住了。

「我啊,雖然會畫畫,但也是僅止於『學會』的程度而已,在不知不覺的歲月之中學會了這項技巧之後,這技巧對我來說卻連普通的工具還要不如。

板手是拿來栓上螺絲的,千斤頂是用來抬動重物的,不過我卻不知道自己學會了繪畫之後產生了什麼差別。我只是能夠用筆勾勒出輪廓,再著上顏色,最後完成一項作品,但是就連創造出這個作品的我,也不知道這項行為究竟有什麼意義。」

但是,有人喜歡就不一樣了。

「從那天起,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可以為了喜歡我作品的人做畫,這是你告訴我的。而你是我目前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欣賞我的人,為了回報你的那分心意,我也用同等的努力來面對。」

就是因此,曉月才會進入美術社,才會一路持續到現在,才會成為美術社社長。就算說現在的她是經由晨瀚的幾句話所創造出來的也不為過。

「不過照這樣下去,等到我們畢業之後,這層意義也會消失了吧?」

曉月站了起來,用非常有精神的口氣說道。

「所以,一起好好珍惜現在的時間吧!」

晨瀚就這樣子呆愣愣的看著曉月,久久說不出話來。

從窗戶外面傳來的聲音逐漸安靜了下來,房間的亮度也增加了一些,雨勢看來已經減弱不少了。

 

送走曉月之後,晨瀚走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之後,站在門後面盯著門板上的東西瞧。

那是曉月升上高中之後,畫的第一幅畫。

被護貝機製作的塑膠模保護的圖畫紙,四角分別貼上了白色的膠布固定在門板上。

灰藍色籠罩天空,覆蓋在城鎮之上的灰冷大雨,像是將城鎮裡終年不散的寂寞形象化了一樣。

晨瀚輕輕撫過被塑膠保護的畫面。不知道是因為粗心還時其它的甚麼緣故,這張畫有兩個小地方沒有上到色,依舊留有小處的空白,顯得有些突兀,就像是經年累月之後脫落斑駁的舊壁畫一樣。

他緊緊壓著兩側太陽穴的穴道,突如其來的疲勞感以及暈眩讓他的腳步變得虛浮,感覺有點站不穩。

「最近這樣子的頻率越來越高了。」

雖然沒有像老爸那麼嚴重,但葉晨瀚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類似精神狀況。大概是因為年紀尚輕,還沒有碰上什麼大風大浪才沒有失去判斷能力吧?

「呵呵呵,不過,只要老媽身體好起來,那個腦袋有問題的老爸也會跟著恢復吧!」

一切就能回復從前了,自己也不用在過得這麼辛苦了。

樓下大門的地方傳來開鎖的聲音,這棟老舊公寓的隔音效果不算好,平常任何時候有人進出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剛開始的時候可能會有點不習慣,但是時間久了之後也就沒什麼差別了。

 

父親進門的時候,臉色不怎麼好看。連因為雨水而沾濕的外套也沒有脫,一進門之後就直接坐到角落的搖椅上去,擺出一張槁木死灰般的表情。

母親關上門之後,便用跟平常一樣和藹的聲音詢問晨瀚。

「午餐吃過了嗎?」

晨瀚搖搖頭。一個早上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如果母親沒有提到的話,他還真的沒有發現現在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那麼,我來幫你煮吧,你要吃飯還是吃麵?」

然而晨瀚還來不及回答,他的父親便先一步大聲責罵他。

「煮什麼煮!你媽都已經病成這個樣子了你還要這樣讓她操勞?一頓飯而已不會自己到外面解決啊?」

父親氣得面紅耳赤,整張臉的輪廓也變得猙獰。

「爸爸,不要這麼說嘛。你看我不也好好的嗎?是那個醫生說得太誇張……。」

「我現在是在教我的兒子!」

父親從搖椅上跳起來,像是發了瘋一樣的衝了過來,在距離晨瀚面前狠狠的瞪著他。因為身高的關係,在這種位置父親必須得用仰望的角度才能看見自己的眼睛,從這個角度,晨瀚可以清楚的細數父親臉上的皺紋數量。

「你……你……我不在的時候,把媽媽交給你照顧,可是你看,你是怎麼照顧的!」

父親一便說,一邊使勁朝晨瀚的脛骨踢下去。

痛楚,非常淺雹的痛楚。並不是晨瀚的感覺已經疲勞到無法分辨疼痛的程度,也不是晨瀚的肌肉已經鍛鍊到超乎常人的境界,而是父親的衰老,已經讓他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了。

在這當下,父親像是孩子般生著氣的身影,真的讓他感到無比的悲傷。

「都是你!都是你!為什麼你會讓你媽媽生這種病!每次打電話問你的時候,你都不是說她的狀況很好嗎!那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化療做了這麼久還是擴散了!你說啊!你說啊!」

「爸爸!你不要這樣子,這不是晨瀚的錯啊。」

母親湊過來挽住父親的手,試圖安撫父親的情緒。

聽了母親的話,父親似乎稍微冷靜了一些。他走過晨瀚的身邊,往他身後的走廊走去,途中在牆壁上狠狠的揍了一拳之後,便一個把自己關到房間裡了。

「對不起呢,晨瀚,你爸爸最近心理的狀況不太好。我們兩個做為他的家人要好好支持他喔。」

方才,父親的咆哮,以及打在牆壁上那一拳所發出的聲響,兩者就像是深谷裡的回音一樣,在晨瀚的耳邊縈繞著,迴盪著,久久不去。

 

過去,曾經有人寫過「春眠不覺曉」這句話。在中文裡面,也有「夏日炎炎正好眠」這句俗諺。而秋高氣爽的天氣,更是讓人有種想要打瞌睡的衝動。再來,有些動物也有「冬眠」的習性。

從以上說法無限延伸下去,所得到的結果就是──不管一年四季什麼時候,永遠都會有學生在上課時打瞌睡。

然而今天,蕭硯君在他朋友最喜歡的國文課時,看到了令他難以置信的光景。

「那個葉晨瀚居然在睡覺……。」

還不是普通程度的點頭而已,那個葉晨瀚已經趴在上節課翻開的歷史課本上,睡得又香又甜,嘴角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某種透明的液體流出來。

蕭硯君張望了一下四周,看來班上的其他同學也同樣對眼前這奇蹟般的事實感到好奇不已,超過一半以上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個位在教室正中央的位子上,甚至還有人偷偷的拿出手機,拍下這經典的一刻。

「……要偷拍也不要忘記關掉效果音啊……等一下傳給我。」硯君用嘴型向那名同學打了暗號,對方也在桌子底下比了個ok的手勢。

坐在講台後的高腳椅上, 拿著麥克風講課的班導,此時也跟著發現了。

「喂,蕭硯君──蕭硯君──起床了喔──。」

沒有反應。

「旁邊的同學,請幫忙我把他搖醒可以嗎?」

沒有反應。

「這可真是困擾啊……我來給他做一下頸部指壓按摩吧!」

任教超過20年的資深國文老師,活動活動了右手的筋骨,露出了玩世不恭的笑容。

過了不久,相隔不遠的其他班級都不約而同聽見了那像是五子哭墓一般淒厲的叫聲。

 

黃昏的女兒為世界染上了夕陽的顏色,在冬日晚霞的照耀之下,整座校園沐浴在金黃色的光輝之中。隨著日子逐漸靠近冬至,每天的日照時數也越來越短,在夏天時可以延續到晚上六點的傍晚,到了這個時節,就算苟延殘喘也難以撐到五點了。

因為距離期末考還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放學之後沒有立刻離開,還停留在操場上運動的人也不算少,只不過有四成是正在練習中的校隊成員罷了。

與從外面傳來的喧囂相比,校舍內的狀況就顯得安靜許多了。

雖然比不上真正入夜之後,只剩下三年級學生晚自習時的情形,但是如果不刻意去注意自己的腳步聲,聲音就會開始凸顯出自己的存在感。

叩、叩、叩。

此時,晨瀚一個人踏著如同四分音符般的步伐,獨自一個人在舊校舍爬滿藤蔓的走廊裡行走著。這條走廊似乎是由生物研究社來管理,覆蓋了整個天花板,纏繞了鐵窗上的每一根鐵條,還有擺放在牆壁與地面交接之處的各式盆栽,這裡所有的植物都是他們經年累月培植出來的成果。

不過說實在的,其他的學生對於他們的實際活動內容沒有什麼概念,大部分的人也就只是當作非常適合出現在這校齡接近一百年的老學校裡,一條古意盎然,彷彿見證了無數歲月的塵封廊道罷了。

當然,晨瀚並不是為了欣賞這條早郎才特別跑來這兒的。

在這條走廊的末端,有一扇烤漆斑駁的對開式鐵門。

晨瀚拿出老師交給他的鑰匙,插進門鎖上的孔洞。

可能是因為內部有些生鏽的關係,鑰匙有點轉不動,就算將鑰匙轉到底,腐朽的門栓除了發出尖銳的摩擦聲之外,一動也不動。

對付這種老東西,有時候必須用比較激烈一點的手段才能讓他們乖乖聽話。

晨瀚退後了一步,把右腳微微向後拉。

轟隆的一聲巨響,老舊的鐵門正面吃了晨瀚一記沉重的踢擊,然後搖搖晃晃的開了一條小縫,藉著這條小縫,晨瀚順利的扳開了舊檔案室的大門。

眼前是靠牆擺放的三面舊書櫃,就連檔案室中央的摺疊長桌上也都堆滿了舊時代的各項文件記錄。雖然重要的資料應該都已經數位化建檔,或許是為了保留歷史的痕跡,當初原始的正本還存放在這裡。

晨瀚從口袋裡拿出一張便條,便條上面列舉了幾項檔案的名目。他走到長桌旁,開始尋找他所要找的東西。

當他將手掌放到一本封面寫有日文的線裝書時,一隻八腳的截肢動物迅速的爬上他的手背。

他立刻揮動手臂,將那隻噁心的生物甩到地上。

不過,光是擺脫蜘蛛的存在似乎並不足以滿足他,他先是抬起右腳,在檔案室昏暗的光線下不斷踐踏著剛才蜘蛛落地的位置,然後順手抄起旁邊放在長桌上的所有東西,一個一個的朝地上砸。頓時之間,整個房間裡飄滿了陳年的灰塵,在懸浮微粒的影響之下,晨瀚開始咳嗽和打噴嚏。

「我在做什麼啊……居然跟一隻蟲嘔氣。」

他有些無力的跌坐在地上,一邊大口喘氣,一邊發出像是跳針錄音機般斷斷續續的低沉笑聲。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有人在嗎?」

有個人走到檔案室的門堂,小聲的向裡面問著,是林心儀。

「學長,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她缺乏抑揚頓挫的嗓音裡面充滿了困惑與疑問。這也難怪,畢竟到剛才為止,這裡都是無人使用的密室,突然發出聲音的話,路過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感到好奇吧?

「這個啊,因為我上課打瞌睡被老師抓到,所以就被叫來當勞動力了。要把這張單子上指定的書搬到國文科研究室。」話雖如此,老師似乎也不是真得要研究的樣子,只是在找到新的收容地點之前,先暫時放在那裏保管。

「聽說這裡最近要翻修。」晨瀚補充說明。

「那麼,地板上的這些是?」心儀指向晨瀚身旁的地方。

順著心儀的視線望去,看到的只有慘不忍睹的畫面,大量的古書被亂七八糟的棄置在地上,而且還有半數以上是在書頁敞開的狀況下直接接觸地面,這樣子紙張之後一定會有摺痕的吧!剩下的更慘,甚至已經開始脫頁了。

晨瀚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這樣子之後收拾肯定會更麻煩,他現在對於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不已。

晨瀚自認自己是個情緒管理不錯的人,像之前有一次他走在操場上時,意外被二樓校友澆花時澆下來的水給淋濕,接下來還被當時正在一旁籃球場上打球的學弟給波及,他也沒有像今天這個樣子發作。

看來應該是睡眠不足導致的情緒不佳吧。

最近一個禮拜以來,晨瀚的父親總是要和母親聊天聊到半夜兩、三點才肯安分下了。說是聊天還有點言過其實,實際上根本就是父親一人單方面的碎碎念。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吃了安眠藥,需要休息的母親也沒有辦法好好睡覺,隔著一面牆壁聽著兩人對話內容的晨瀚,更是氣的睡不著。

他的確很想揪起父親的耳朵,對他大吼請他不要這麼做,然而,面對已被證實患有躁鬱症的父親,這麼做實在是對他太殘酷了。

結果,對這個現況束手無策的自己,其實也跟父親沒有什麼兩樣。

「學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幫你整理這裡嗎?」心儀露出小動物般墾求的表情。

晨瀚點了點頭,默默的撿起手邊最近的一本書。

心中那股想要放棄一切,永遠安息的想法越來越深了。

如果用家裡廚房的那把菜刀,劃過自己的脖子,不知道會是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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