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那之後又過了三週,舞會的籌辦非常順利,雖然幾近完成的各項裝飾品通通都鎖在作為班聯會辦公室附屬的地下教室裡,但張貼在各走廊公布欄上的宣傳海報,也讓校園裡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

「今年請的藝人是她啊……花了那麼多錢,來唱兩、三首歌就走了,感覺真是不舒服。」

晨瀚和硯君呆在體育館八樓的觀景陽台上吃午餐。體育館是這所學校裡最高的建築物,而他們所在的位置,更是學生可以進入的地方中最高的。從這裡可以往下俯瞰整座校園以及周邊的街景,高處不時吹來的強勁氣流也讓他們制服外套的下襬在空氣中微微飄動。

「就算是公立高中,經費也是有限。學校不可能發更多錢給我們了,人家願意來就很令人開心了,要心懷感恩。」

晨瀚平靜的說,然後開始咀嚼起合作社販賣的50元便當。這便當在這間學校裡的名聲可說是比學務主任的冗長發言還要惡劣。「是人都不會想吃。」然而,對不會自炊,也沒有人替自己準備便當的平凡學生,這種價廉卻不物美的食物的確是一種選擇。

晨瀚不是挑食的人,只要不會讓自己拉肚子的東西,他幾本上都願意接受。但即便如此,當他把那乾癟油膩、缺乏水分的褪色菜葉吞下的時候,感覺還是有點噁心。

自從老媽住院之後,吃這種怪味便當的機率怎麼提高這麼多呢……。

草草結束午餐後,晨瀚把吃剩的便當盒擺在一旁,用兩隻手撐著身體,稍稍往後仰。

「……最近,我看了一本書。是在講正義。」

「喔!那本書我也有看過,寫得很棒。不過因為他是外國大學公開課的關係,所以我覺得還是要搭配影片看比較好。」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裡面提出的一個問題。」

「哪一個?」

「人吃人的那個。」

「啊……那個,一個人貼出公告,尋找願意被他殺來吃的人的那個?」

結果,據說的確有數位應徵者,但在面試之後,似乎大部份的人都反悔了。

在這些人之中,卻有一人成功與「買主」達成協議,同意對方把自己殺來吃掉。】 嗯,雖然用買主這個詞其實有些失準,因為這名發出公告的男子,實際上並沒有提供任何錢財,單純只是提供「被殺來吃」這種體驗。

這則新聞上報出來的小故事,是作者拿來反駁自由至上主義時所用的論證。

「在此之前,還堅定自己立場的一些讀者,在看到這裡的時候,應該都會放棄自己的堅持,重新思考吧!」

硯君雙手抱胸,一絲不苟的回答著。

「嗯。但是,那個被殺的人,死前的心情是怎樣呢?」

是對自己的生命,已經沒有任何留戀的狀態嗎?還是,已經不想思考,放棄掙扎了呢?

「誰知道,我們這種正常人怎麼可能會理解瘋子的想法?不過晨瀚,你今天很奇怪喔?雖然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像一類組的三類生,但是今天怎麼突然像詩人一樣多愁善感起來了?」

面對晨瀚開玩笑的問題,晨瀚慢條斯理的回答。

「沒有……一直到會這麼想,只是很少跟人談而已。」

「這樣啊,那我應該要感到高興了,因為我是你少數能夠談心的朋友裡面的一人,哈哈哈哈哈!」

硯君那宏亮的笑聲在晨瀚耳朵裡聽起來,就像是融入眼前這片悠遠蒼穹的背景音樂一樣。

他只單純的在想。

如果有人真的想要放棄了,他能不能把他殺掉呢?

可能,還是不行吧。

 

恍恍惚惚的迎來放學,雖然自己上課的筆記都有抄,考試也沒有漏寫題目,老師講的課程內容也回憶的起來,但晨瀚卻感到有種莫名其妙的抽離感,好像自己是穿在葉晨瀚這一人物的軀殼裡面走動的另外一個人,彷彿旁觀者一般用他的視角觀察著他的回憶。

在校門口的左邊,有一個形跡詭異的男人在那裏徘徊。

那是個有點發福的中年人,從他身上的穿著看起來,就像是個剛下班的上班族。但是,姑且不論高中生是否還需要父母接送這種尷尬的問題,以一個下班來接孩子的家長來說,墨鏡時在是非常不尋常的配備。

然而,在晨瀚走近了一些之後,他又發現了新的異常。

「啊……。」

男子的臉孔,幾乎與自己一模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晨瀚的父親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接近,還是一樣用讓人懷疑的舉止東張西望。

雖然晨瀚本來想要帶父親一起到醫院去的,但葉父卻不知道為什麼,對於探視他母親的這件事感到抗拒。無可奈何之下,晨瀚便和父親先行回家了。

一路上,葉父的步幅非常的短,為了配合父親的速度,晨瀚不得不放慢自己的腳步,與上次見到的時候相比,感覺似乎是又蒼老了一些。

話說回來,上次見到父親,已經是將近一年以前的事情了,還記得那是母親的一次住院時候的事情。

稍加清理一下擺滿晨瀚私人用品的的客廳之後,葉父心滿意足的坐上擺在客廳一角的搖椅上,輕輕的晃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晨瀚把書包和脫下來的制服外套放到一張有椅背的板凳上。一邊用疑惑的口氣對著自己的父親問道。雖然肚子裡的疑問有一大堆,但是到最,他說得出口的只有這一句話。

「今天。看完醫生之後,不知道要去哪裡,想說看看你的樣子,就走到你的學校去了。」

正在倒水的晨瀚,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醫生?」

「啊,沒有……就是……。」

發現自己不小心說錯話的葉父,支支嗚嗚的不知道到底該說些什麼才好。面對晨瀚接下來的追問,葉父似乎下定了甚麼決心一樣,一臉痛苦的閉上嘴巴,一句話也不肯說。

「……好,你不說也沒關係,我打電話跟媽說一聲你回來了。」

「不可以!」

正當晨瀚準備從座機上取下話機撥號的時候,葉父發出了如同獅子一般的咆哮,讓晨瀚嚇得鬆開掌心裡的話機。黑色得話機在灰色的地板上,發出像是什麼東西碎裂一般的不祥聲響。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葉父脹紅的臉變得猙獰,但這猙獰裡面的情感不是憤怒,也不是憎恨,是滿溢的悲傷與煎熬。兩行老淚從厚片眼鏡後面的深深的眼袋裡流出,橫過那張曾經度過半世紀的雙頰。

「好,我不告訴媽,但是你必須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

晨瀚盡可能的用輕柔的語氣安撫父親,請他坐下。

他單膝跪下,蹲在搖椅的扶手旁邊,聽著他的父親將一切娓娓道來。

在這一瞬間,晨瀚意識到了一件事,自己接下來需要面對的,可能不是他印象中熟悉的那個強勢、理性的父親了。

 

「今天比較晚呢。」

時間往後挪一個多小時。

晨瀚的母親挽著兒子的手臂,在醫院十四樓的走廊裡散步。

「嗯,今天不小心搭錯公車了。」

輕輕推著母親的點滴架,晨瀚咀嚼著前不久父親所說的話。

 

「我是回來看眼睛的。」

父親的口氣,沮喪的像是犯人在對檢察官做某種自白。

「我的眼睛最近都看不太清楚,公司傳過來的報表都像是糊在一起一樣,根本看不見,醫生說是視網膜剝離,若是不好好休養的話,搞不好會有失明的可能。我很害怕,害怕如果我以後就這樣子看不見的話,你跟媽媽要怎麼辦。」

即便擦乾了眼淚,葉父的表情仍舊悲慘,糾結的臉部肌肉像是剛曬乾的抹布一樣皺。

「自從媽媽生病之後,我一個人在那裏每天晚上一直哭,想媽媽,想晨瀚,但是我都告訴自己我要堅強起來……。」

或許這就是他視網膜剝離的原因吧?

「那麼就回來吧?乾脆不要做算了,就算告訴媽,她也不會阻止你……。」

「不行,絕對不行!你媽媽得的可是癌症!那種病是沒藥醫的,必須讓她心情時常保持快樂,知道嗎?我們必須凡事以媽媽為主,絕對不能讓她有一點勞累和痛苦,這是救媽媽的唯一辦法,知道了嗎?」

於是,晨瀚只好妥協,承諾不把父親回國的消息透漏給任何人知道。等他情緒平復之後,晨瀚送他的父親到捷運站,父親臨走之前,又對他說了一句話。

「媽媽她以後就,拜託你了。」

 

父親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離開我們的呢?晨瀚不想知道。長久以來,他對父親的印象已經根深柢固了。他的潛意識裡深深的抗拒著他所看見的東西,他不願意將他過去的父親,與現在那個情緒激烈起浮,像是小孩一樣的人畫上等號。

然而,他自己在抵抗事實上又是甚麼呢?

應該只是,他無法承受,衰弱的父親所造成的影響吧。

「真是不像話。」

「嗯,誰不像話?」

「啊!沒有,只是自言自語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是嗎?」

母親露出懷疑的微笑。

說來諷刺,面對疾病,有時候居然是陪伴在身邊的親友比病患本身來要痛苦。實際上,也曾經有過,在自己的妻子病逝之前,丈夫自己卻因為精神壓力等因素而先行辭世的病例。

「晨瀚,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你爸爸喔。」

母親笑著說道。

「因為我對你們兩個太好了,所以你爸爸跟你變得什麼都不會,不過你要慢慢學,這樣子以後就算沒有

我,你們兩個也可以過得下去。」

她轉過來撫摩兒子的臉龐,雖然對一個即將17歲的高中生來說,讓自己的母親做這種事情實在是有些丟人,但到了這種地步,晨瀚也沒有不開心的立場了。

「嗯,你的臉都很像爸爸,只有眼睛跟個性比較像我,這點真是太好了。」

「為什麼?」

「你們家有精神官能症的病史,像是你阿嬤、你大伯都有類似的症狀,你爸爸當然也不例外。相當初他被的一個公司裁員的時候,在家賦閒兩年,那個時候他的樣子還真是糟糕。」

換了一口氣之後,母親繼續說。

「等我走了以後,他應該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吧!到了那個時候,就要請你多多包涵自己的爸爸了,他一個人的話,不但不會煮飯、不會洗衣服、不會拖地掃地,搞不好連洗澡都會省下來了。整天坐在客廳的那張躺椅上,什麼事情都不做。」

太準了,真的太準了。

這種不可思議的第六感,或許就是所謂女性的直覺吧?又或者是因為,母親對父親近乎完全的瞭解,才能做出如此精確的判斷呢?

「咦?晨瀚,前面那個女生穿的,是不是你們學校的制服啊?」

他瞇起眼睛向前望去,映入眼簾的是黃曉月那疑惑的表情。

「晨瀚……?」

 

晨瀚緊咬著下唇,不發一語。

因為是在醫院裡面散步,母親並沒有戴上平常外出用的假髮,光禿禿的腦袋外面只帶了一頂針織毛線帽,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髮型背後所代表的義涵。

「杵在這裡幹什麼,趕快跟人家打招呼啊!」

儘管母親在一旁催促著,晨瀚也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真的很不好意思,這孩子從小就是這個樣子,我是葉晨瀚的媽媽,我兒子在學校受你照顧了。」

「啊!沒有沒有,要說受照顧的應該是我這邊才是!」

「那麼,你們慢慢聊,我先回去了。」

順手接過晨瀚手中的點滴架,葉母帶著愉悅的笑容,轉身返回自己的病房。

雖然有點不放心,但畢竟是在同一層樓,距離不算太遠,更何況還是在醫院裡,應該不可能會有任何問題。

那麼,現在的問題就是……。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我弟弟住院了,盲腸炎。」

她沒有說謊,這裡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兒童醫院,住院病患的家屬出現在這一層樓並不稀奇。

「對不起。」

曉月低著頭,原本微微遮蓋前額的瀏海,掩蓋了她的眼睛,讓人看不透她的表情。

「……你先道歉的話,我不是沒有生氣的立場了嗎?」

「對不起。」

「我說啊,你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對什麼事情道歉嗎?」

晨瀚用凌厲的目光來掩飾自己心裡的動搖。

曉月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只是探視完住院的弟弟之後,碰巧遇上正在散步的他們而已。曉月對於這個家裡所發生的一切,完全沒有任何責任,她只是一個跟晨瀚在學校裡偶有交談,無關係的一個同學而已。

「因為我的出現讓你不愉快了,對不起。」

多麼溫柔的人啊,與卑劣的自己完全不同。越與她對話,晨瀚就越加感受到自己的罪惡感。

「今天你看到的事情,請你不要說出去。這可能很強人所難,但還是拜託你務必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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