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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熱帶地區的樹木,即便是在冬日的氣候之下,也不見得會掉光葉子。冷冽的北風將散落一地的落葉刮起,在紅磚鋪成的行人道上發出沙沙的聲音。覆蓋在行道樹的陰影之下,晨瀚倚著牆站立,安靜的凝視著眼前的車道。他拉下左手的袖口,環繞在手腕上的,是一隻老舊且布滿傷痕的銀色手錶

蒼藍的夜色逐漸覆蓋東方天空,只剩西邊依稀還看得到一抹殘紅,晨瀚狹長的影子伴隨著搖曳的枝葉在微弱的陽光下搖搖晃晃,顯得有些淒涼的味道。重複著握緊與放鬆拳頭的動作,試圖讓自己的情緒得到些許的緩和。

那班公車,或許是因為平時沒什麼人搭乘的關係,每班車之間的間隔總是在半個小時左右。就在數十分鐘之前,晨瀚走出校門的時候,正巧看見那輛公車從自己的眼前開過,散發著桀敖不馴的引擎熱氣。想到這裡,晨瀚便忍不住歎息。

「就算你在怎麼嘆氣,公車也不會提早來喔!」

說話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來,晨瀚向著聲音的方向轉過頭去,進入他視線裡的是……。

「……庭雨。」

「哇!好可怕的表情,你家死人了嗎?」

「……即便是玩笑,也請你不要這麼說。」

「有什麼關係,都認識這麼久了。」

被喚作庭雨的少女用開朗的笑容回應晨瀚,如同綻放在盛夏陽光之下,充滿生命朝氣的向日葵一般。她有著一頭及腰的波浪長髮,染成茶色的髮絲夕陽餘暉的映照中散發出淡淡的光澤。她是受到這個世界所祝福的孩子,少女身處的地方總是被各式各樣的光芒所圍繞,使得他人感到痛苦的黑暗,完全影響不到少女的生活。

或許是被這笑容裡的光暈給軟化,晨瀚稍微降低了自己的態度,用比較平緩的表情和語氣再度開口。

「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出來?」

「練習、練習。」

庭雨是合唱團的幹部之一,擁有極具魅力的美聲,在合唱團裡甚至擁有擔當獨唱位置的實力,是這幾年來社團裡難得一見的人才。

就在他們談話的時間裡,望眼欲穿的公車也終於出現在站牌旁的專用道上。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上公車,在左後方的雙人座上坐下。庭雨坐在靠窗的外側,右手倚著窗台撐住自己的臉頰,面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公車裡的乘客不多,其中大部分都在熟睡著,只有司機一個人的眼睛還亮著,熟練的操作著舊式的巨大方向盤。

感受著底盤和懸吊系統帶來的輕微晃動,碰上紅綠燈時,慣性力讓車程顯得斷斷續續。車輪在如同都市血脈一般的道路上前進、轉彎、煞車。在這種天氣裡稍嫌過強的冷氣不斷的從頭蓋骨正上方的氣孔吹出,使得呼吸道過敏的乘客不斷地用手指按摩發紅的鼻頭。

「今天……。」

少女清亮飽滿的嗓音使得晨瀚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晨瀚看著自己的青梅竹馬,映照在車窗玻璃上的表情。出現在鏡面上,那張像霧氣一般朦朧的臉,是少女靦腆的笑容。

「今天,有人對我告白了。」

「嗯。」

「那個人……是合唱團裡的一個同學,高一的時候跟我同班過。」

晨瀚沒有打岔,靜靜的聆聽庭雨的獨白。對寡言的少年與多話的少女來說,這是他們之間多年以來的相處模式:讓庭雨展開話題,而晨瀚負責聽,偶而回答幾個問題的答案。

「跟他聊天很開心,長的也蠻帥的,只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對我有這種想法,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聽完庭雨的話,晨瀚大概了解庭雨想要表達什麼了。以他的個性來說,是不太喜歡插手別人的戀情,但是現在這種狀況,不提供點意見的話,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他猶豫了一段時間,思考該如何遣詞用字才算妥當。

「對於……你自己心裡有在意的人嗎?」

沒有回話。

確認對方的反應後,晨瀚繼續說。

「如果我是那個人的話,應該不會希望你在心裡有其他人的情況下來和我交往吧!我不了解你所說的那個人,但至少,他會和你告白就代表,他想要跟你變得更加親密。」

從車窗望去,穿過無數建築物的頂端之後,所看見的天空裡聚滿了灰黑色的烏雲,從那些雲層的厚度來看,今晚應該會降下寒流來襲之後的第一場雨吧?此刻的天氣,讓晨瀚本來就很複雜的心情,變得更加難以言喻了。

「如果沒有同樣的認知的話,就不要隨隨便便答應他。如果到後來又發現自己沒辦法忘記另外一個人,那對他來說,反而是更重的打擊。至於回答,我認為是越簡單越好。」

不曉得自己的話,庭雨到底聽進去了多少。但是從她聽完之後轉過來的表情看來,她應該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連這種問題都要麻煩你,真是對不起啊!還有,謝謝你。」

晨瀚聳聳肩,以這個動作代替回答。

不知不覺間,公車已經靠近兩個人所居住的社區了。他們把座位讓給兩個踽踽獨行的老人家,自己站到公車中間的車門旁。當車門開啟時,庭雨輕輕的跳下車,卻看見晨瀚依舊站在距離地面三、四格階梯高度公車底盤上。

「晨瀚,要下車咯!」

從所站之處俯瞰,晨瀚苦笑著說道。

「對不起,我要去的地方還在前面,你自己一個人走吧。」

 

在醫院地下一樓的餐廳叫了碗餛飩麵當晚餐之後,晨瀚按下了通往十四樓的按鈕。即便設置了三方面的大片矩形鏡子,醫院裡的電梯還是讓人感受得到一種喘不過氣的無形壓力。又或者說,這股壓力其實只是單純不過的慣性作用,會將它當作精神上的壓力看待,全部都是內心不安的病患和訪客們,所產生的錯覺嗎?在看似密閉的鐵皮箱子裡,與晨瀚陪伴的人有一個滿臉疲勞的母親,以及在她身旁,左手手被上插著一條橡皮管線,連接到母親手掌中的點滴袋,小巧的臉頰被巨大的口罩蓋住一半的小女孩。

獨自步出電梯,右轉之後首先可以看到的,是漆成淡橘色的牆壁,和米黃色的走廊地板。主要病患是未成年小孩的兒童醫院,採用的內裝也為了配合患者的年齡顯得非常溫馨,如果不是個巡房中的護士小姐擦身而過,自己也會認為這裡是哪裡的幼稚園吧?

和打掃中的清潔婦大嬸打了聲招呼,晨瀚拖著腳步彎進810號病房。

在進入房間之前,晨瀚站在門口停頓了集秒鐘,從他的位置向前望去,映入眼簾的是,純靜夜空之下,無限延伸,直到遠方山邊,閃爍著萬千燈火,靜靜綻放活力,充滿生命力的美麗城市。

不過,來到這裡的人,應該都沒有心情靜靜的站在這面窗前吧!

810號病房是間多人病房,有三個床位。最靠外面的床上空無一物,原本應該放在床邊的躺椅也收起來靠在牆上,這是不是代表著,原本曾經住在這裡的人,已經痊癒了呢?

輕輕掀開中間的簾布,在微弱的燈光下,晨瀚的母親睡著的臉孔出現在他眼前。

因為是兒童醫院,理所當然會一併設有婦產科,以及各種與其相關的資源。所以,某些重症的女性病患也會使用到這裡所提供的病房。

母親骨瘦如柴的右手上插著管子,管子的末端分別連接到掛在一旁的營養劑,以及另一個裝著化學治療所使用的藥劑,半透明的黃色塑膠袋。晨瀚盡可能地不發出聲音,小心翼翼的把背上的背包放在褐色的躺椅上。皮質的椅面因為重量下陷,金屬支架發出細微的聲響。

這時,母親睜開了雙眼。

「晚安。」

「……你吃飽了嗎?」

「嗯。」

「是嗎……。」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從母親的嘴巴裡說出來,卻像是舌頭上吊了千斤的秤砣一樣吃力。晨瀚注意到放在床旁矮櫃上的粉紅色餐盒,便伸手去取,打開了盒蓋之後,他看到了幾乎完好如初的飯菜。

「吃不下的話,我幫你吃完送去護理站。」

「嗯。」

醫院裡提供給化療病患的營養餐,不管吃幾次,這種像嚼橡皮筋一樣的味道總是讓晨瀚難以釋懷。雖然他相信國立醫學中心不至於吝嗇到連病患的飲食都要偷工減料,但是用筷子夾起看起來乾癟缺乏水分的燙青菜時,連同食物滑下食道時一起湧出的這種心情,比食道逆流還要難受。

因為消化系統也因為治療的關係而變得衰弱,所以為了容易吸收,味道的問題被放到了第二、甚至第三位──晨瀚只能用這個理由來說服自己。

「衣服,有記得洗嗎?」

「嗯,我上課前有先晾起來。」

「錢包裡還有錢?不夠的話…。」

「嗯。」晨瀚不自覺的打斷母親的話。

房間裡的氣氛變得像是凝固的果凍一樣,讓人不禁懷疑起了空調系統,猜想他是不是跑到哪裡鬼混去了。

「……晨瀚。」

「我在。」

「你要記得,以後要,多關心你爸爸。」

晨瀚的心裡浮現了一個問號。他的父親現在正在海外工作,雖然不能時常見面的確是會讓家人擔心,但是在現在這種時刻,還有什麼人比起現在正躺在床上的母親更需要別人的關心?晨瀚無法瞭解母親在此時此刻,特地提起父親的目的。

「你爸爸本來應該很早就退休了,只是,因為我們晚結婚,你那個時候還很小,為了我們,他只好一個人到國外去。媽媽就算只有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但是你爸爸不一樣,他是個很容易煩惱的人。以後,如果媽媽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要記得好好照顧他,聽到了嗎?」

晨瀚咬緊了下嘴唇,用力的點頭,像是在擣蒜一樣。

母親滿意的笑了,一如往常般,慈祥的笑容。

「謝謝你,晨瀚。你一直都是很乖的小孩,比其他同年紀的小孩都乖。對不起,媽媽這個時候得了這種病,辛苦你了。不過,你不能因為媽媽的關係就考差,因為……」深呼吸了一口氣,順順氣。「因為,你沒有兄弟姊妹,沒有其他人可以靠,你必須自己一個人強起來。媽媽的病,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如果可以的話,還想看到你結婚……。」

腦海裡不斷發出的那股聲音變得越發強烈,不對慫恿自己找藉口逃離這間病房。即便厭惡自己這種錯誤的想法,卻絲毫沒有辦法停下,不斷浮現在腦海裡,渴望逃避現實的念頭。

「晨瀚?」

「啊!嗯?喔,怎麼了?」

「你,可以回去了。你明天,應該也有考試吧?」

「那種東西,隨便寫寫就可以了吧?」

「不可以。媽媽現在沒有力氣跟你吵,不要跟我辯。」

「可是……我才剛來而已?」

「沒關係啦,你不在,我才能好好休息,不是嗎?」

看著母親那平靜的面容,晨瀚擠不出一個字的嘴唇漸漸乾燥。

 

二度穿過位於一樓的大廳時,看不見稍早之前在此等候領藥的人們,眼前所見的,只有從一旁電扶梯上照射下來的孤獨燈光。拖著腳步的身影,在燈光的映照之下,細細長長的向著他背後的道路延伸。小小的足音,在空蕩蕩的大廳裡迴響著,雖然如此,卻依舊填滿不了這大廳裡的孤寂。

穿過自動門時,晨瀚吐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薄薄的霧氣。

一踏出室外,凌厲的北風像是為了迎接他一般吹來,刺痛著他裸露在外的肌膚。

他安靜的向著馬路旁的公車站牌走去,在室外各種嘈雜的掩蓋之下,他的動作彷彿鬼魅一般無聲無息。最後,他在最靠近公車站牌的一棵行道樹前停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

長袖袖口發出布料摩擦空氣的聲音,他的右拳紮紮實實的打在粗糙的樹幹上,發出低沉的聲響,一些發育不良的葉片隨著這一拳所帶來的震動緩緩飄下。

晨瀚現在感到非常的自我厭惡。

他厭惡因為能夠及早離開虛弱母親的病房,而感到鬆了一口氣的自己。

烏雲密布的天空,降下了寒流來襲之後,第一滴的雨水。

 

「啊……看來明天要帶傘了。」

曉月微微拉開自己房間裡的窗簾,隔著玻璃自言自語。

確認完屋外的天氣之後,她坐回了書桌前,從上了鎖的抽屜裡取出一張八開白色畫紙。為完成的畫面上,可以看見淡淡的黑色線條,由鉛筆所描繪而出的線條,組合而成的,是一名少年的側臉。

「……還是不要給他看好了。」曉月一邊說,一邊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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